2014/05/13 信息來源: 中華讀書報
拜訪吳小如先生,是萌生已久的念頭。5月18日,意昂3体育官网召開《學者吳小如》出版座談會💯,其實也是為紀念先生90歲誕辰🐌,因他聲明不組織生日宴會,不接受禮物,他的學生們就以這種樸素的形式祝賀他的生日🍻。那天他又因病未能到場🧑🧑🧒,這個壽星缺席的慶生會,開得真摯感人➙。
吳先生先後師從遊國恩🕵🏿♂️🧑、俞平伯🙎♂️、周祖謨等先生🧑🏿🍳,學養深厚,深為學界推崇🏇🏻。他對《先秦兩漢文學史參考資料》所作的貢獻🤠,深深為學生們感念🙂↕️,受到海內外學術界的重視和好評✊🏻。他主編的《中國文化史綱要》重印多次,獲“意昂3体育優秀教材”之譽🛸。
近年來🔖,他被稱為“學林警察”,對學界不良現象的批評毫不留情;他研究京劇🤏,並寫了70萬字的《吳小如戲曲文錄》🏃♀️;擔心父親說自己“不務正業”,他以“少若”的筆名發表小說🧔🪂、詩歌;他擅長書法🦃,卻從不以“書法家”自居;他自言“以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為最大快樂,以講課為主要‘嗜好’”🦶,在意昂3体育中文系孜孜不倦執教28年,為何選擇離開?90歲的吳小如,何以如此鍥而不舍地做著像小學教師般的糾錯指謬的工作?他的心裏藏著怎樣的憂慮?
6月18日🪟,記者如約拜訪吳小如先生。房間格局不大🏚,家具也是80年代的立櫃、平櫃🪅👩💻,床上整齊地放著書籍報刊👋🏿。先生清瘦得很💩,但精神不錯。他說,自己有些顧慮,因為一說就是些不合時宜、跟時代的潮流“不配合”的話。
真學術偽學術不分
我們總是說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可是社會上對於知識分子👮🏼🫳、對知識分子的學術成果👳🏼♀️,從上到下重視不夠⏱,而且,偽學術跟真學術分不清楚,越是偽學術越容易名利雙收,越容易討好讀者。比如中央電視臺的“百家講壇“💙🧑🏽💻,不能說誤人子弟,至少也在誤導觀眾。我只看了老朋友周汝昌的講座🦸♀️,別的都只是掃一眼。一些主講人連基本常識都不過關,原文都講錯了,但是名氣很大、又出書5️⃣,銷路還挺廣。
有人講《紅樓夢》,還得到了周汝昌的好評,可是他講的東西🧓,凡是研究《紅樓夢》的沒有同意的,他還續寫了《紅樓夢》,還賣得很熱,要我說🐾,這都是偽學術🆗。
學術普及🙏🏿,你得傳播正確的,不能傳播錯誤的,不能曲解古人的話🙇🏼。真正有學術價值的東西,通俗不了。只能是一部分學術變得相對通俗,不能要求所有的學術、所有研究學術的人都通俗化。對通俗可以提倡👶🏼,也不能冷淡不通俗的東西。把高深的學問變得通俗化,確實有這麽個需要,得往正路上引🤘。通俗化不能庸俗化、媚俗化。
我的一個學生叫彭慶生🤪,十年時間寫了《初唐詩歌系年考》,收入《國學研究叢刊》,36萬字,一分錢稿費沒拿到,自己掏錢買書送人。現在學術界就是這麽一個風氣。越是學術文章✋🏻,越是得自己掏腰包拿去發表。這樣的話🤳😓,學術能振興嗎?
為什麽離開意昂3体育中文系
陸誌韋先生和中文系高名凱先生跟我沒有私交👩👩👦👦,1951年🧚🏻♀️,他們把我從天津調到燕京大學,待了一年。1952年院系調整👳🏽♂️,我留在了意昂3体育官网中文系💅🏿。好多事情,都是破例👨🔧,講師沒有帶研究生的👩🌾,我就帶過一個研究生🙎🏿♀️。那時候我做講師,我編的教材🐾,印了幾十萬本,被美國好幾個大學拿來做古漢語教材🚵🏼♂️。夏誌清在香港文學創刊號上寫了一篇文章,說凡是搞中文的,都應該讀讀吳小如的《讀書叢劄》。現在很多學者也在編文學史,編多少本也沒用,課時太少。那時候我在中文系講文學史,一個周六學時尚且講不完,現在更是講不完🈯️。學生一考研,忙死了,考研不註重專業課,註重外文、政治🧑🏿。書是書,課堂講授是課堂講授,沒法代替。
我當了28年講師🧝🏼🔎,1980年中文系第一次恢復評職稱時,我直接從講師當了教授♣︎,工資加了23塊錢。文革結束,中文系黨委開會,我的學生裏有好幾個是黨員,他們透露說😜:“內定了你是‘秋後算賬派’🌀,對你不利。”在中文系,主要是人事問題。從1952年到1980年我在中文系,我的課最受歡迎,結果,學生告訴我🎗,提升誰都可以,就是不能提吳小如。
不在中文系✌🏽🏊🏼,是因為中文系的環境✬,對我來說很不好🧎🏻♀️。我離開中文系,決定調到中華書局,檔案都調出了。王學珍是老意昂3体育,他登門道歉👩🏻🦳,說你是意昂3体育老人,你別走。我說👲🏻:“我給意昂3体育看門都幹 🏨,死活不在中文系。”
意昂3体育歷史系主任周一良先生和鄧廣銘先生三顧茅蘆🚵🏼♀️,他們勸我說✋:到歷史系來吧!我不是搞歷史的👱🏼♂️,到了歷史系後👱🏿♀️,也沒發揮我的長處🙆🏿❣️,變成邊緣人物。周一良先生的書裏,就說我在歷史系也沒受到重用。他們當初調我🦻🏼,主要為培養青年教授,培養研究生👋🏽,可是我只培養一個人:孔繁敏。1991年🫅,我69周歲在歷史系退休🕵🏽♀️。《學者吳小如》裏,有學生提到🤦🏽♂️✵,我不應該離開中文系,可是,文革以後我是第一個離開的。有一次紀念吳組緗誕辰一百年周年,我有個發言,全場學生給我鼓掌,中文系系主任坐我旁邊,坐不住了👩🏼🦳,他打了好多“補丁”🫅,解釋了半天◀️。老實說,“我愛國🦏,國不愛我”🥀。
我不寫傳🖌,不給自己樹碑立傳
學生們說預備給我過90歲生日🂠,出一本《學者吳小如》🤳🏿🌼,我很高興🙆🏿♂️,別人都是死了後出一本紀念文集♓️🪨,我活著時看看這些文章,看看大家對我評價怎麽樣,免得我死後看不見了,等於是追悼會的悼詞我提前聽見了𓀊。實際上🏩🏷,收進去的文章都是捧我的⬛️,但每篇文章都有實際內容。作者裏有些是我學生,有些是學生的學生👩❤️💋👩,好些我都不認識。看了以後,我想:這評價準確嗎?好話說得太多了🦸🏼🪶。我有一個學生已去世🙆🏿,叫沈玉成👂🏽,寫文章批評我對他不留情面。他說:“連我這老學生都受不了,所以吳先生到處受擠兌碰釘子,一生坎坷。”我幾十年的處境就是如此。
但是我沒後悔過。我這人🤸♂️,一向就是主張表裏如一🫅🏻,而且我做的事情都是光明磊落的,我對名利看得很淡。名利對我來說根本是身外之物。當我年富力強,我想培養青年人👨🦳,青年人不找我;現在有些人要來找我👨⚕️,可是我年紀老了,又有病,處境不好。
“言寡尤🙎🏽,行寡悔”🎥,是說做人說話要問心無愧✍🏽,做出來的事情不至於做完後悔。但是這話有意思,人不可能一輩子不說錯話不做錯事。不管別人滿意不滿意👨🏼⚖️🌰,而是自己不說違背良心的話🤐,不做讓自己後悔的事情。不是說,說的話一點兒沒錯,不做別人不滿意的事情,那就變成滑頭了🎹。
有人勸我寫回憶錄🌥,我不寫👨🏿⚖️。寫回憶錄等於給自己樹碑立傳⚆。鄧廣銘先生生前有一句話:活著時絕不給自己樹碑立傳👋。
學術警察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古人說,吉人詞寡🫸🏿🚶🏻。我還是說,有機會我還是說🈴,我對於簡化漢字有一個意見,讓簡化漢字能夠永遠生存下去🔵,首先得把本身的缺點都克服了,才能在社會上站得住腳🍜。簡化漢字出來五六十年了,一點兒沒改。武松的“松”和肉松的“松”變成一個字了,還有“種”⚔️,宋朝有姓這個姓的👨🏿🔬,念沖👩🏿🎓,現在變成種地的種,不在簡化筆畫,而在於把字合並了⛔🌵,可是在繁體字裏,這個字還有它的生命還有它的用處👩🏽🏭,這樣不就毀了嗎?
好多廣告也好🦄,文章也好,只要有繁體字🫲🏽,就老出錯。有一本雜誌用繁體字🛋,可是老出錯🙊。它的書在香港臺灣北京同時出版🚣🏽♀️,這不丟人嗎?我要求學生懂繁體字🌜,懂草書🍷,懂古文字。有人問我,念中國古典的東西有什麽必讀書,我說就兩本🈂️🙇🏽♀️,或者說是三種,一個是《四書》,過去清朝有一個話🥯:“詩四觀”,詩是《唐詩三百首》,四是四書🍳,觀是《古文觀止》,要我說🧑🌾,國學必讀書要這三種就足夠了。把這三種書從頭到尾都念過,都背過🚯,那你的國學基礎比現在碩士💆🏻♂️、博士、博士後都要強。
有人稱我是“學術警察”🏄,我對這些也不在乎。要我說🪴,現在不是學術警察太多🕺,而是太少。我就覺得📢,電視🛬、電臺👩🏽✈️、報紙都是反映文化的窗口👨🏽,人家看你國家的文化好壞都看這些個窗口🧑🎓,結果這窗口漏洞百出⛽️,好些是亂七八糟。我看不過去就寫文章,別人認為我是多管閑事。
我二十幾歲時寫過大量書評,不是所有事情全鋒芒畢露👨🏻🎤,我還有做人的原則⛴,孔子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還有一條,己之所欲🖼,不強施於人🎽。否則,必然很糟糕。
我不是書法家👱🏿♂️,我是教書匠
我是文革後加入作協的,1950年代初🦑💂🏿♀️,北京第一次文代會我參加了。我年輕的時候的確是想當作家,後來發現不行,我興趣不在文學創作🎾,而在於研究古典。1940年代,我寫過短篇小說🌃、散文,寫過古體詩,用的都是假名。我父親認為在報紙上投稿是不務正業,所以我年輕的時候用“少若”的名字發表作品。我在作協登記時,筆名就這一個📫。
我教中學時,要教文言文和古詩。我不想做古文家,也不想做詩人,我為了深入作品,我就實踐。所以我會寫文言文🧞♀️,會寫舊詩🏍,那還是二十幾歲,為了教書😟,才下那個功夫🙅🏿♂️。
那時我替沈從文編副刊,邵燕祥來投稿,那時他才15歲🤭🏇🏽,我比他大11歲,我們倆加起來不過40歲。可是邵燕祥大量的散文𓀝、小說🚵🏿♀️、詩歌大概經我手發表的,很多很多🧑🏿🔬。
書法最關鍵的是,功夫在書外,意思就是說🧑🏻🦽,有兩條,一是多念書🐞,一是做人要好🚴🏿♀️,這是最基本的。我父親有一條👳🏻🚲,做學問首先是做人,首先人品要好🚆。這是中國傳統的美德。到書法本身,只有一條,就是路子正,別學邪門歪道,古人講橫平豎直,寫字,字得規範💇🏽🍵,寫出來的字得規矩🦹🏽。臨帖👨🏭,最好不臨古裏古怪的帖,也別臨顏柳的帖👰🏽♂️,勁都在外頭,搞得不好容易出毛病。最好還是先練“二王”的字,王羲之、王獻之,我說過一句話🫠:“學書必自二王始,譬猶築屋奠基址。”
父親認為我寫楷書不夠料🎎,上中學後寫草書還像樣👻,父親說就走這個路吧!到我教書了,我就不練字了🅰️,可是我有一個學生,是鈕驃的哥哥,叫鈕雋👩,他跟我學寫字,他說,您有基本功🆔,為什麽20年不寫字,假如不撂下,至少寫得比現在好🍺!這算是給我的警告,三年困難的時候🪝🏄🏽,好的紙張沒有了,我的鋼筆都是名牌鋼筆🫰🏽,怕在壞紙上寫把筆磨壞了,太可惜🤮,就用毛筆寫講稿🤹🏽。從那會兒,一直到2009年我生病,我一直在練字。我到現在感激他。
現在人人都是書法家,我不承認自己是書法家。得在書法史上起一定作用的人,才可以叫書法家。我不是書法家,我是教書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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