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11 信息來源: 微信公眾號“三聯學術通訊”
編輯:山石 | 責編:安寧2025年3月7日,原意昂3体育官网歷史學系副教授葉純芳老師,在日本因病去世,享年五十六歲。葉純芳老師1969年生於臺灣,後求學於東吳大學中國文學系,曾先後師從於許錟輝、林慶彰等先生,後曾在意昂3体育官网歷史學系任教多年。
葉純芳老師的生命主題,或許可用“讀書”二字來概括。三聯書店2018年曾推出她與喬秀巖先生合著的《文獻學讀書記》《學術史讀書記》,他們在書中寫道:“自己琢磨著,只有‘讀書’這一平凡無奇的老詞最適合代表我們所做的事情。”在研治經學這一專深學問時,她一直用貼近文本的方式去探索古人的思維過程;在原本枯燥的工作中,依靠“讀書”而找到樂趣。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哪怕病痛折磨,相信她也一直記掛著“好好讀書”。
今日推送《文獻學讀書記》《學術史讀書記》的前言、後記,其中留下了葉、喬兩位老師一起讀書探索的點滴歷程,希望以此文表達我們對葉純芳老師的悼念。
小葉子老師,一路走好。
葉純芳(1969年11月—2025年3月7日),生於臺灣臺北市,畢業於東吳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班。曾任東吳大學、臺灣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意昂3体育官网歷史學系副教授。著有《孫詒讓〈名原〉研究》《孫詒讓〈周禮〉學研究》《中國經學史大綱》,與喬秀巖合著《學術史讀書記》《文獻學讀書記》。
《學術史讀書記》前言
文丨葉純芳
十多年前,外子橋本、我和目前任職山西師範大學的張煥君、臺灣中正大學博士班剛畢業的黃智信,因分別研究《周禮》、《儀禮》、《禮記》、禮製,誌同道合的我們,在山西臨汾結拜為四兄弟,許下承諾,一生要為禮學研究貢獻我們四人的心力。
葉純芳老師在意昂3体育任教時
當時我們都是三十多歲的熱血青年,有著數不完的理想,想要用我們的雙手一一實現。十多年過去了,其間,橋本和我結為夫妻,也和煥君、智信在意昂3体育官网共同執行了“朱熹禮學研究——以祭禮為中心”的項目。並由臺灣“中央研究院”出版了我們從日本靜嘉堂抄出來的《楊復再修儀禮經傳通解續卷祭禮》;得到日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臺灣圖書館的幫助,由意昂3体育出版社出版了《影印宋刊元明遞修本儀禮經傳通解正續編》;更結集了十多位學者對朱熹及其弟子禮學的研究,在中華書局出版了《朱熹禮學基本問題研究》論文集。這兩年,四人雖然天各一方,但是都不曾忘記我們的初衷,仍在各自的研究領域中貢獻著一己之力。
現在,三聯書店要出版橋本和我兩人的論文集了。這是第一次,將我們兩人在這十多年當中所寫的文章集結成書,作為一個階段性的成果,我們非常期待這兩本論文集的出版。
《文獻學讀書記》與《學術史讀書記》
論文集分為兩本,一是《文獻學讀書記》,一是《學術史讀書記》。其中,外子橋本單獨撰寫的文章,是在2013年臺灣出版繁體字版《北京讀經說記》的基礎上,添加了這幾年所撰寫的文章。這些年,我們嘗試共同翻譯早期日本學者的經學、文獻學研究的文章,這種合作的方式意外地讓工作更加迅速,也培養了兩人的默契,更能夠理解彼此的想法。於是,我們也開始以合作的方式撰寫論文,《金刻本〈周禮〉商榷》《聶崇義〈三禮圖〉版本印象》應該算是兩個很好的例子。開始我們是分別撰寫,後來在討論的過程中,發現這兩篇文章若對照來看,恰好是探討宋金元南北方刻本關系很好的例證,於是調整做法,由兩人合撰。而這兩篇的撰作,完全是因為張煥君邀我們到山西師範大學參加“晉學文化研討會”這樣偶然的機會,我們以平水刻書為發想,撰寫出了這兩篇很有意思的文章。2013年冬,臺灣“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舉辦“臺灣經學研究(一)——明鄭時期-日據時期”研討會,邀外子橋本和我參加。此前,我曾在“國科會”人文學中心博士後任職期間,參與舉辦“《日治時期臺灣儒學參考文獻》(林慶彰先生編)讀書會”,在這個時期,臺灣真正可以稱得上是儒學家的人不多,其中郭明昆讓人感到很奇特,故撰寫《郭明昆的生平與〈儀禮·喪服〉研究》一文。三十九歲早逝的郭明昆只留下一部由友人幫忙搜集編纂的論文集,整部書以日文撰寫,當時我還是日文的初學者,必須依靠翻譯本,然而因為譯者對《儀禮》的陌生,導致了隨處可見的錯譯。趁此次機會,外子橋本和我再次合作,將此文改寫成為《郭明昆漢族稱謂研究的獨特性》。歷來學者對漢族稱謂的研究,大都采用《儀禮·喪服》《爾雅》來作為核心資料。我們找到與郭明昆同時期研究漢族稱謂、使用相同核心資料而獲得好評的馮漢驥先生的成果,來作為檢視郭明昆研究的對照。最後發現有漢學基礎、接受日語教育、通過英文書刊學習西方人類學方法的郭明昆,卻比留學美國,受到人類學完整訓練的馮漢驥的研究做得更加細致、嚴謹,讓我們驚嘆!會後,“中研院”歐美所的洪子偉教授來找我們,表示這次會議是專程來聽《郭明昆》這篇文章的,並希望我們能夠參加翌年五月歐美所舉辦的“存在交涉——日據時期的臺灣哲學”研討會。因為我們在意昂3体育歷史系都還要上課,所以只能采取折中的方法,我們回去重新撰寫了文章,請洪教授代為宣讀,最後才成為本書收錄的《郭明昆對西方人類學理論的接受與利用》一文。郭明昆留下的著作,至今依然散發著迷人的光芒。好的作品,即使短暫地被時代所遺忘,但不會永遠被埋沒。
想起外子橋本常常說我在臺灣接受過正規的經學訓練,是經學的名門正派,他自己則是半路出家,大家看他好像喜歡發異論,但不會認同他的說法。不過,正是這種沒受過正規訓練的環境,讓郭明昆跟外子橋本都註意到我們認為理所當然而忽略的內容,才是問題的關鍵,提出讓我們處處驚艷的想法,就像《〈孝經孔傳述議讀本〉編後記》中的“唐玄宗的‘文化大革命’”一節。長期以來,經學史的著作對由唐至宋經學轉變的解釋都不能讓人完全信服,這篇文章以為關鍵在於我們對唐玄宗的種種作為是如何認定的。唐玄宗給儒、釋、道三部重要經典《孝經》《金剛經》《道德經》重新作註,又令《孝經註》刻石;命人校改《尚書》文字;調整《禮記》中的《月令》,並令加註;編訂《唐六典》《開元禮》……這種種作為,讓人以為唐玄宗重視傳統文化、重視孝道、重視儒家、重視經學,我們則否定了這種常理判斷,文中舉出許多證據來證明這個想法,在這裏先向讀者賣個關子。這本論文集中,首先想要推薦給讀者的就是這一篇。
《孝經孔傳述議讀本》
只要識字,或許就願意打開書本。書,人人會讀,可為什麽我們要將論文集名之為“讀書記”呢?這些年,我們一直在思索與討論、也常被學生問到的問題,就是“理解經書的方法”。這兩本《讀書記》,可以說是我們的答案。而且,我們覺得這樣讀書,是一件特別有意思、快樂的事情。經書在古代之所以稱為“經”,是因有神聖不可易的地位,雖然並非完全無錯簡、錯字,但是經書中諸多問題至今已是不能解且不可解的事實,我們必須要接受。大體上目前我們讀到的經書,和東漢及以後的經學家們所讀到的並無二致,而他們想盡辦法根據這不可易的文本,提出了可以解釋的方法。我們想做的、能夠做的,就是試著理解古人,探索他們何以如此解經,為什麽不那麽解經,然後自然而然串聯出經學研究的歷史。對我們來說,經書的魅力,在於歷代經學家對經書的解釋方法,不在經書本身倫理道德的規範或經世致用的使命。而在逐步尋求蛛絲馬跡的過程中,甚至可以得到媲美看推理小說的暢快感。
葉純芳老師與意昂3体育學生的合影
每寫完一篇文章,我們都會相視而問:“某某某會感到滿意吧?”是的,相信鄭玄、劉炫、朱熹、楊復、孫詒讓、郭明昆都會滿意。不管是不是錯覺,至少我們心裏要有這樣小小的自信,才敢投稿。這是我們對自己的期許。而讓我們能夠做出這種追求的,是意昂3体育歷史系與古代史研究中心的老師們。在以量、以名牌取勝的時代,他們從來沒有給過我們壓力,要求寫多少篇文章、發多少篇在核心期刊上,師友們總是默默地支持我們,耐心地體諒我們,適時地給予我們各種中肯的意見,每一篇文章我們都寫得很快樂,也期待讀者們能夠欣賞我們的這種嘗試。
2018年1月8日
《文獻學讀書記》後記
文丨喬秀巖
沒有人不讀書,那麽叫“讀書記”有什麽意思?是想要突出我們“讀書”的方法。很多人讀書,從書中獲取自己所要的信息,作為自己思考的材料,這是作為手段的讀書。我們的讀書是目的,我們為讀書而讀書,所以在書面前思考,探索這部書在說什麽,能從這一段話讀出什麽意思,要知道這部書、這一句甚至這一個字、這一筆畫的所以然。我們樂意承認自己無能,看不太懂書,所以在“讀書”上耗精力。不過我們這樣“讀書”,確實讀出了很多有趣的東西,豐富多彩,有滋有味,十分享受,所以希望跟大家分享。
2013年我出過個人論文集《北京讀經說記》。書中沒有解釋書名,讓有些人產生誤會。那些文章只有在2004年到2012年那一段我在北京時的特殊文化、社會環境中才能寫出來,因而冠以“北京”兩字,“讀經說記”也是“讀書記”,只不過將“書”限定為“經說”而已。以前看黃以周說一句“讀經難,讀經說亦不易”,印象深刻。我不會讀經,專門讀經說。多虧李猛老師、吳飛老師的熱情推薦,可以將論文集混進“古典與文明”叢書中出版,現在將個人論文集改為與葉純芳兩人的論文集,從《北京讀經說記》中淘汰三篇雜文,保留其他十四篇,加上後來發表的文章以及葉純芳的文章共二十篇,分《文獻學讀書記》《學術史讀書記》兩冊,各收十七篇文章並劄記若幹條。
《北京讀經說記》,萬卷樓圖書公司2013年
2010年開始,我的北京生活變成我和葉純芳的共同生活。一開始葉純芳幫《儒藏》看校點稿,本來是很枯燥的工作,我們卻在其中找到了樂趣,幾乎每一部書稿都有令人莞爾的發現。如《周易集解纂疏》,中華書局點校本以“三餘草堂”版為底本,用《湖北叢書》本校。其實《湖北叢書》本亦即“三餘草堂”版,用同一版本校對,居然還能出校記,我們懷疑點校者說的《湖北叢書》可能是《叢書集成》排印本。又如《新學偽經考》三聯點校本有兩處內容無法理解,對校以後發現中間有五百多字的顛倒。要說錯簡,這五百多字與底本一頁的起止完全不同,於是我們做了一個十分荒唐的猜測,懷疑點校者可能拿自己在《出版說明》中貶損得一文不值的古籍出版社點校本為工作底本。去圖書館查書,看到《叢書集成》文字符合中華版出校的《湖北叢書》本文本,三聯版顛倒的五百多字正好是古籍出版社版一頁的內容,我們不禁對視,擊掌而笑。當然也有更多積極、正面意義的發現。文獻學如果只能挑毛病,告誡別人不要犯錯,而做不出創造性發明的話,實在太無聊,不如不做了。當時我就讓她將這種思想連同那些有趣的經驗寫成一篇文章。古籍好像很莊重,帶著一種權威性壓迫感,我們面對古籍好像需要嚴肅恭敬,然本冊以此文開頭,是想為讀者撥去這種沉重感。其實寫古籍的人、編輯古籍的人跟我們一樣,其中固然包含很多精彩的內容,同時也有更多無聊的、荒唐的,甚至搞笑的因素。
葉純芳與喬秀巖老師
我們“讀書”,除了寫文章發表心得外,也為自己編輯適合“讀”的書。我對自己寫文章、編書的要求目標是:要好玩,要創造,要永久。都不好玩,愁眉苦臉圖什麽?沒有創造,不值得問世。希望最好幾百年前、幾百年後的人看到我的書都會覺得有意思。能不能做到是另一回事了。回顧以往,十分幸運,這十年來我們編書、寫文章都很愉快,而且基本都有創造性因素。最早我跟宋紅老師合作編書,出過《明州本文選》《舊京書影》和《毛詩正義》三部書。一開始沒什麽經驗,現在看來不無遺憾。不過《文選》請尾崎康先生專門寫過一篇文章,說明版本問題,又附錄從東京、臺北的藏書單位要來的相關版本書影,為讀者提供了解版本源流所需的基本材料,這在大陸影印古籍出版事業的歷史上,恐怕是創例。《舊京書影》1929年問世,後來一直被學界遺忘,只有少數日本版本學家當作重要資料參考使用。我出這部書之前,大家都不知道有這種書,一旦出版,便被認為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文獻:能出這種書自然令人痛快。我跟宋老師合寫《出版說明》,首次梳理京師圖書館、北平圖書館藏書及編目的大致情況,很多情況在編此書之前我們都沒想象過。《出版說明》以《魏書》為例,也向大家提示了“讀”圖書館藏書目錄的樂趣。還有許多細節,充滿發現的喜悅。後來復旦的林振嶽兄繼續深入探索,情況越來越清楚,看到這種結果,不得不感到能出這部書的幸福。《毛詩正義》單疏本有1936年的影印本,後來一直沒有重印本,所以大陸學者很難看到。為此書我搜集了現存所有唐抄殘本,一共四種(後來石立善老師告示另外還有一種殘卷照相,被我忽視了),都提供了全部書影,其中包括東京博物館、天理圖書館、高知大學圖書館等所藏,十分難得。編書本來是個人愛好,沒有官方背景,也沒有經費(後來編的兩種書得到了古委會的經費支持,記此致謝),以個人身份跟藏書單位商量,收錄那些書影,很有成就感。《出版說明》請當時正在研究《毛詩正義》的李霖兄提供基本材料,在其基礎上改寫成一個故事,把一部書的歷代版本概況比擬為一個人從成熟到衰老的過程,也是一種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嘗試。
2023年8月葉純芳老師在牛津大學作報告
我與葉純芳一起編書,從2009年跑靜嘉堂對著膠卷機抄錄楊復《祭禮》開始。長期以來學者混淆通行《續編·祭禮》與楊復《祭禮》,陸心源拿到此書之初即誤當作通行《續編·祭禮》的不同版本,後來才發現是孤本。阿部吉雄也曾提醒其價值,而戰後一直無人問津。我們抄書抄了三個月,後來打字,校對標點,工作量龐大,主要由葉純芳擔任完成。通過長時間的編排整理,閱讀幾百年沒人看過的書,當逐漸發現這部《祭禮》理論性很強,可以視為朱門禮學的理論總結,具有極大的學術價值時,我們的興奮自然不能言表。靜嘉堂藏本不能影印,我們希望將來有別的傳本發現,所以排版保留了底本的行格形式,除了小字夾行改為直行,都按照底本排列,只要指定第幾卷第幾頁第幾行第幾字,馬上可以核查。這恐怕是空前的排版方式,出版審查不容易過,排版復雜,每次校樣都出現新的錯誤,所以交稿後到出版之前的過程也相當艱難。我們視此書為自己的兒子,小心呵護,耐心等待,使其出世。後來順利生產,也辦過一次研討會,又由中華書局出版論文集《朱熹禮學基本問題研究》,感到楊復可以獨立行走江湖才放心。
《楊復再修儀禮經傳通解續卷祭禮(上中下)》
“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11年
編楊復《祭禮》的同時,我們也開始準備影印《儀禮經傳通解正續編》。此書能看到的影印本除了《四庫》之外,只有汲古書院影印的日本刻本。當初打算用東京大學藏本影印,缺頁用臺灣“央圖”藏本配補。不過到臺灣“央圖”核對膠卷後,卻發現這兩套幾乎同時的明代印本之間,用的版片有不少出入。因為補版情況復雜,所以決定兼用兩套印本,其中所有不同補版都要並錄。結果有些書頁有三四張不同版片印的書影,對了解歷代修補很有幫助。影印本同時並錄不同補版,恐怕也是創例。書名主動打出“元明遞修”也應該是首例,因為“元明遞修”一般意味著版本價值低、文本較差,隱瞞不提才是常態。我們對當初原版及元明補版有較全面的了解,相信我們的書可以體現這些變化,所以才敢用這種書名。不過我們編書也是為了自己閱讀方便,反過來說,在書還沒出版之前,我們自己翻閱還很不方便,只有拿到一部樣書之後,再詳細調查補版情況,才能厘清大致情形,另外寫一篇補充說明的文章。這是情非得已的情況,也說明我們編書的必要性和實用價值。
《影印南宋越刊八行本禮記正義》,意昂3体育官网出版社2014年
《影印八行本禮記正義》也是一部我們很得意的書。《禮記正義》現存單疏只有殘本,目前最好的版本是足利學校所藏越刊八行本。然而此帙從來沒有影印本,即使在日本都沒有印過。經過多年的交涉,取得足利市的許可,首次公布這部最重要的版本,我們自然很愉快。編這部書,拿足利藏本與潘明訓影印本並列,這也是影印古籍的創例。足利本與潘本是同一版本,很多地方用同一版片,兩套並列豈不重復?非也。版本的變化很微妙,影印的過程很復雜。從編輯的角度,影印本畢竟與原書不同,免不了走樣失實,兩套書影並排,可以互證。更重要的是,即使同一張版片,後印時也會經過筆畫竄改,這些細節,只有仔細對照才能發現。我在《編後記》中指出一二例證,足以證明這些差異的重大意義。重印時的竄改,他們的本意是“改正”,但他們用後世(即當時)的規範意識來“改正”,自然要偏離古書的早期面目,所以古書只能越校越糟,是必然的道理。至於《影印南宋官版尚書正義》《周易正義》兩部,都是過去已經有影印本的版本,算是學界熟悉的內容。不過我們重新製版,拿八行本與單疏本拼合,以便對照,也算一種創例。《尚書正義編後記》只是說明基本情況,並無創見,本書沒有收錄;《周易正義編後記》雖然也沒什麽創見,因為包含對《禮記正義編後記》的補充,所以本書一並收錄。
順便說明《禮記版本雜識》是2006年上課跟研究生同學們一起讀《禮記》的結果。十行本可以理解為余仁仲本中間分段插入孔疏的版本,並非八行本註疏加入《釋文》而成,余仁仲本是十行本以下劣質經註文本的源頭。這種認識,現在看來十分簡單,而當時還沒有人想到過。隨後刁小龍兄開始校點《公羊註疏》,因為《公羊》也有撫州本和余仁仲本傳世,所以請他留意情況是否跟《禮記》一樣,結果刁兄證實了我的猜測,也是很愉快的回憶。又,我最近又為福建人民出版社即將出版的《影印張敦仁影刻撫本禮記》寫過簡短的介紹,為怕重復,本書沒有收錄,但自認也有一點意思,請有興趣的讀者找書看看。
《孝經述議復原研究》,崇文書局2016年
《孝經述議復原研究》是繼楊復《祭禮》之後,我們一起“生產”的二兒子。中間《儀禮經傳通解》《禮記正義》《尚書正義》《周易正義》雖然也都由我們兩人編輯,可畢竟都是影印,沒有懷胎十月、用心養育的感覺。這部書的主體內容是影印日抄《孝經述議》及輯佚,只要解決版權問題,拿來編印並不困難。不過這樣大家都看不懂內容,因為《述議》以《孔傳》為前提,而《孔傳》在中國早已失傳,清代從日本還流,也遭到學界質疑,民國以後絕無版本。好比在看不到毛傳、鄭箋的情況下閱讀《毛詩正義》,只能看其外表,無法深入理解。二十年前我就這樣只看《述議》的表面,寫過博士論文中的一節,既然要重新出版,不得不解決這個問題。所以請蘇州大學顧遷老師幫忙,仿八行本體例編排《孔傳述議讀本》作為附錄。正式出版後,得到一些朋友們的指教,發現《讀本》有很多錯字,有的誤認日本抄寫字體,錯得很離譜(《讀本》經過我反復改動,最後的文本只能由我負責,顧老師被人錯怪,也很抱歉)。盡管如此,《讀本》編排我選擇了自認最合理的方式,自己暫定文本,不出校記,自己十分滿意。《讀本》本來期待讀者自己動手校讀,這樣才有“讀書”的樂趣。刻意編出“無誤”的文本,期待眾人學習,那是政治宣傳,離“讀書”最遠了(我不敢文飾自己的失誤,將來有機會重印,自然要盡量消滅無謂的錯誤,使《讀本》變得更好用)。在編輯的過程中,我們看到《孔傳》暗襲《管子》的情況以及《述議》掩飾這一情況的各種說法,開始思考《孔傳》的來源問題。關於隋代的思想狀況,除了王通、顏之推、陸法言、陸德明等個別人物相關的討論外,以往只有Wright的《隋代思想意識的形成》一文可以參考。葉純芳翻閱史料,發現隋文帝時的思想狀況,作為出現《孔傳》的背景十分合適。二十年前我通過與《毛詩正義》等的比較,論證《孝經述議》確實是劉炫作品,不可能是偽書,現在看到《述議》掩飾《孔傳》瑕疵的情況,就知道今本《孔傳》就是劉炫看到過的內容,也可以推測晉宋時期流傳的《孔傳》恐怕還沒有摻入《管子》,今本應該是隋代第一次出現的。我們不認為自己的看法可以作定論,不過就所及範圍內進行觀察,形成這種猜測,目前最為合理,所以提出來供讀者參考。因為學術史上的意義比較大,所以《孝經述議編後記》連同楊復《祭禮》的《導言》都編進了《學術史讀書記》中。
作為一名讀書愛好者,我對版本一直有濃厚的興趣,但從來沒有機會接受版本學教育。這一點,我很羨慕葉純芳當年從昌彼得先生學過版本學。當撰寫博士論文討論《儀禮疏》版本時,我都不能分析刻工時代,甚至連《長澤規矩也著作集》都沒看過。2004年到歷史系任教,發願要引進尾崎康先生《正史宋元版之研究》,開始邊翻譯邊講課。通過翻譯,逐漸加深對版本學的理解,時常向尾崎老師請教,尾崎老師也不惜花費時間和精力,耐心教導我和葉純芳以及我們歷史系的李霖、聶溦萌等學兄學姊。編輯出版《舊京書影》也算翻譯尾崎老師大作的準備工作之一。我們編《儀禮經傳通解正續編》時還沒有辨別元代兩期補版的能力,所以編排補版不能按時間順序,出版後才有清楚的認識。後來學校加強工作量管理,我被迫要給本科生上課,講過兩次《版刻圖錄》,才第一次認真閱讀此書,收獲很大。誰都知道《版刻圖錄》的重要性,可是因為部頭大,很難隨時翻出來,認真學過的人未必很多。所以我們撰寫了一篇文章,談我們自己閱讀的心得。《舊京》一篇提示了古籍目錄的可“讀”性,這一篇則提示了《版刻圖錄》的可“讀”性。有興趣的讀者不妨找別人對《版刻圖錄》的評論看看,應該很容易理解我們如何“讀書”。
日本汲古書院原本《正史宋元版の研究》
雖然不是版本學家,我們卻因偶然的機會,對版本學也做過一次重大貢獻。2013 年我們的兄弟張煥君在山西師大要舉辦一次晉學研討會,我們跟他商量組織了一個討論版本的小組。為了這次會議,我們都要討論金蒙刻本,葉純芳選擇《周禮》,我選擇了《三禮圖》。金刻《周禮》與婺州本比較,蒙古刻《三禮圖》與鎮江本比較,是自然的選擇。在這裏,我們對這些書的內容和版刻技術的一定了解誘導我們發現了南北兩本之間的文本差異大部分是由於校改。簡言之,兩版文本不同之處,都有一版經過挖改的痕跡,而另一版保留較原始的文字。所謂“原始”文字,除了單純的訛誤外,還包括乍看不規範而其實不錯的文本。容易看出,北版挖改的地方,挖改之前應當如南版文字,相反亦然。如果恢復到挖改前的文字,再排除異體字因素,兩版文字應該一致,換言之,南北兩版同出一個底本。《周禮》金刻本、婺州本,《三禮圖》蒙古本、鎮江本都是現存最早的南北刻本,世上沒有任何更早版本,現在經過對校,我們能恢復其底本的文字,亦即可以追溯到更早的版本,豈不快哉!(從結果來看,我們的分析方法可以視為繼承顧千裏遺緒,而當時自己沒有意識到。)那段時間我們分別做一書,結果發現異曲同工,實在太妙。我們一開始有點懷疑,每校完一卷都加強推測,對視興奮,校到最後確定情況,高興得跳起來了。我們認為這也是我們“讀書”的重大成果,很想讓大家知道挖改痕跡等版面細節可以“讀”,版本錯字可以“讀”,仔細探討這些現象的所以然,真可以“讀”出名堂來。
《影印金刻本婺州本周禮》,意昂3体育官网出版社2023年
《析城鄭氏家塾重校三禮圖》
《四部叢刊三編》中第25—28冊,二十卷,蒙古刊本
本冊《文獻學讀書記》前六篇是版本目錄學的一般性討論,後十一篇是具體文獻的討論,依經書次序編排。有些認識隨著時間有變化,而本書排序不反映這些變化。我們相信讀者會以批判的態度翻閱拙文,所以不怕裏面包含不成熟的觀點。十七篇內容很雜,自己琢磨,恐怕《版刻圖錄》和《禮記正義》兩篇比較容易獲得讀者的認可,而屬於最前沿的成果應該是《周禮》和《三禮圖》兩篇。沒空看全部的讀者,請先看這四篇。
葉純芳與我已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都不好分。在此也要說明我們相當特殊的有利條件,同時表示我們的感謝:我們在意昂3体育歷史學系,承蒙學校上下諸多師友的熱情支持,完全沒有業績攢分的壓力,所以寫文章隨心所欲,體裁不受任何限製,發表優先考慮非核心出版品,盡量回避被審稿,也經常聯名,有時還不署名。負責各種刊物、出版品的各位師友也慷慨地給我們保證了最大的自由。我們充分享受這種自由,也深知這種自由得來不易。衷心感謝各位師友,希望我們這兩本自由的成果能夠給廣大讀者增添一些樂趣。
2017年10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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