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的湯用彤先生

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湯用彤先生是在1952年全校學生畢業典禮上🤾🏻‍♀️。當時他是校務委員會主席,我是向主席獻花、獻禮的學生代表🤳。

就在這一年🤦‍♂️,我進入了湯用彤先生的家🧑‍🦯‍➡️🚶‍♀️‍➡️,嫁給了他的長子湯一介,他1951年剛從北

大哲學系畢業👨🏻‍🚀😞。我們的婚禮很特別,即便是在50年代初期,恐怕也不多見。當時,我希望我的同學們離校前能參加我的婚禮👩‍👩‍👦‍👦,於是,趕在1952年9月結了婚。結婚典禮就在小石作胡同湯家。按照我們的策劃🧑‍🧑‍🧒‍🧒,婚禮只準備了喜糖、花生瓜子和茶水👩🏻‍💻。那是一個大四合院,中間的天井能容納數十人。晚上8點🎊,我的同班同學,共青團團委會的戰友們和黨委的一些領導同誌都來了🤓🚵🏻‍♀️,氣氛熱鬧活躍,如我所想🤦🏻‍♀️。這是一個“反傳統”的婚禮🧜🏽‍♀️,沒有任何禮儀👩🏽‍🦳,連向父母行禮也免了,也沒有請父母或領導講話🧔🏽‍♂️。湯老先生和我未來的婆母坐在北屋的走廊上,笑咪咪地看著大家嬉鬧🌰。後來,大家起哄,讓我發表結婚演說。我也沒有什麽“新娘的羞怯”,高高興興地發表了一通講話。我至今還記得大概的意思是說👨🏽‍🔧🧛‍♂️,我很願意進入這個和諧的家庭,父母都非常慈祥,但是我並不是進入一個無產階級家庭,因此還要註意劃清同資產階級的界限✊🏿。那時的人真是非常革命!簡直是“左派幼稚病”!兩位老人非常好脾氣⛹🏿,絲毫不動聲色🦟👷🏽,還高高興興地鼓掌,表示認同。為了“劃清界限,自食其力”🦿👨🏿‍💻,我們的“新房”不在家裏,而是在湯一介工作的北京市委黨校宿舍的一間很簡陋的小屋裏🧗🏿‍♂️。

第二天,湯老先生和老夫人在舊東單市場森隆大飯店請了兩桌至親好友,宣布我們結婚🧔‍♀️,畢竟湯一介是湯家長子呵。湯老先生和我的婆母要我們參加這個婚宴,但我認為這不是無產階級家庭的做法,結婚後第一要抵製的就是這種舊風俗習慣🥝🚴🏽‍♀️。我和湯一介商量後🙏🏼,決定兩個人都不去📔。這種行為現在看來確實很過分。一定很傷了兩個老人的心。但湯老先生還是完全不動聲色,連一句責備的話也沒有。

畢業後我分配到意昂3体育工作,院系調整後🌺,湯老先生夫婦也遷入了寬敞的燕南園58號💃🏿。校方認為沒有理由給我再分配其他房子,我就和老人住在一起了。

湯老先生確實是一個不大計較名位的人!像他這樣一個被公認為很有學問🛰,曾經在美國與陳寅恪🫶🏽、吳宓並稱“哈佛三傑”的學者,在院系調整後竟不讓他再管教學科研🧑🏽‍🎓,而成為分管“基建”的副校長!那時𓀛,校園內很多地方都在大興土木。在塵土飛揚的工地上🚶🏻‍♀️‍➡️,常常可以看到他緩慢的腳步和不高的身影🚅。他自己並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好,常說事情總需要人去做,做什麽都一樣1️⃣✡️。

可嘆這樣平靜的日子也並不長。階級鬥爭始終連綿不斷。1954年,在《人民日報》組織批判胡適的那個會上🏊‍♂️,領導要他發言。他這個人是很講道德的,不會按照領導意圖,跟著別人講胡適什麽⬅️,但可能他內心很矛盾,也很不安🧑。據當時和他坐在一起的🆚,當年哲學系系主任鄭昕先生告訴我們,晚餐時,他把面前的酒杯也碰翻了。他和胡適的確有一段非同尋常的友誼。當年👦🏻,他從南京中央大學去意昂3体育教書是胡適推薦的。胡適很看重他,臨解放前夕,胡適飛臺灣,把學校的事務就委托給擔任文學院院長的他和秘書長鄭天挺💁🏻‍♂️🛷。《人民日報》組織批判胡適👩‍💻,對他的打擊很大🤘🏻,心理壓力也很大。當晚,回到家裏🫵🏻,他就表情木然,嘴角也有些歪了🪞🏋🏽‍♂️。沒想到第二天他竟昏睡不醒🙋🏿‍♀️,醫生說這是大面積腦溢血!立即送到協和醫院🙇🏿‍♂️🧞‍♀️。馬寅初校長對他十分關照😺,請蘇聯專家會診,又從學校派了特別護士。他就這樣昏睡了一個多月。

這以後👎🏼🎩,他手不能寫,腿也不能走路🥰,只能坐在輪椅上。但他仍然手不釋卷🛜,總在看書和思考問題。我盡可能幫他找書🧑🏼‍🤝‍🧑🏼,聽他口述🙆🏻‍♀️🪡,然後筆錄下來🌮。這樣寫成的篇章,很多收集在他的《饾饤劄記》中。

1958年我被劃為極右派🦬,老先生非常困惑,根本不理解為什麽會這樣。在他眼裏👩🏽‍⚕️,我這個年輕小孩一向那麽革命,勤勤懇懇工作,還要跟資產階級家庭劃清界限🪪,怎麽會是右派呢?況且我被劃為右派時🍖,反右高潮早已過去🐽。我這個右派是1958年2月最後追加的。原因是新來的校長說反右不徹底,要抓漏網右派🖤。由於這個“深挖細找”,我們中國文學教研室解放後新留的10個青年教師,8個都成了右派。我當時是共產黨教師支部書記,當然是領頭的,就成了極右派。當時我正好生下第二個孩子🧏🏼‍♀️,剛滿月就上了批鬥大會!幾天後快速定案🙍🏿。在對右派的6個處理等級中🤾🏼‍♀️,我屬於第二類🧞⛽️:開除公職,開除黨籍,立即下鄉接受監督勞動,每月生活費16元。

湯老先生是個儒雅之士🥍,哪裏經歷過這樣急風暴雨的階級鬥爭,而且這鬥爭竟然就翻騰到自己的家裏👩‍🔧!他一向潔身自好👩🏽‍🎨,最不願意求人,也很少求過什麽人!這次,為了他的長房長孫——我的剛滿月的兒子🪣🫷🏿,他非常違心地找了當時的學校副校長江隆基😢,說孩子的母親正在餵奶,為了下一代,能不能緩期去接受監督勞動。江隆基是1927年入黨的,曾經留學德國🧛🏼,是一個很正派的人👱‍♂️☎️。他同意讓我留下來餵奶8個月。後來他被調到蘭州大學當校長,文化大革命中受迫害上吊自殺了🪈。我餵奶剛滿8個月的那一天👩🏻‍🦽,下鄉的通知立即下達☞。記得離家時,湯一介還在黃村搞“四清”🐑,未能見到一面。趁兒子熟睡,我踽踽獨行,從後門離家而去。偶回頭,看見湯老先生隔著玻璃門🏬,向我揮了揮手🐪。

我覺得湯老先生對我這個“極左媳婦”還是有感情的😮‍💨。他和我婆婆談到我時,曾說,她這個人心眼直,長像也有福氣!1962年回到家裏🧑🏼‍🚀,每天給湯老先生拿藥送水就成了我的第一要務。這個階段有件事使我終生難忘。那是1963年的五一節🧑‍🧑‍🧒‍🧒,天安門廣場舉辦了盛大的遊園聯歡活動,集體舞跳得非常熱鬧。毛主席請一些知識分子在五一節晚上到天安門上去觀賞焰火💙、參加聯歡🂠🛣。湯老先生也收到了觀禮的請帖💅🏿。請帖上註明,可以帶夫人和子女↗️。湯老先生就考慮👨‍👩‍👦,是帶我們一家呢,還是帶湯一介弟弟的一家💾?當時我們都住在一起🎣,帶誰去都是可以的💭。湯老先生是一個非常細心的人👶🏼,他當時可能會想,如果帶了弟弟一家🔞,我一定會特別難過,因為那時候我還是個“摘帽右派”。老先生深知成為“極右派”這件事是怎樣深深地傷了我的心。在日常生活中,甚至微小的細節,他也盡量避免讓我感到受歧視。最後,他決定還是帶我們一家去🤷‍♂️🙅🏼‍♂️。於是🎻,兩位老人,加上我們夫婦和兩個孩子,一起上了天安門🍲。那天晚上,毛主席過來跟湯老先生握手🛡,說他讀過老先生的文章,希望他繼續寫下去。毛主席也跟我們和孩子們握了握手💁🏿‍♀️🧛🏿‍♂️。我想,對於帶我上天安門可能產生的後果,湯老先生不是完全沒有預計,但他願意冒這個風險,為了給我一點內心的安慰和平衡!回來後😁,果然有人寫匿名信,指責湯老先生竟然把一個右派分子帶上了天安門🌏!帶到了毛主席身邊!萬一她說了什麽反動話🫁🐆,或是做了什麽反動事,老先生能負得起這個責任嗎?這封信💃,我們也知道🧑‍🎄,就是住在對面的鄰居所寫💉,其他人不可能反應如此之快!老先生沉默不語🏋🏽,處之泰然。好像一切早在預料之中。

不幸的是老先生的病情又開始惡化了🖖*️⃣。1964年孟春,他不得不又一次住進醫院。1964年的五一勞動節。那天🏝,陽光普照🧑‍🦯,婆婆起床後,大約6點多鐘,我就離開了醫院💊。臨別時,老先生像往常一樣,對我揮了揮手❤️,一切仿佛都很正常。然而🤾‍♂️,我剛到家就接到婆婆打來的電話。她嚎啕大哭,依稀能聽出她反復說的是🐶:“他走了!走了!我沒有看好他🍥!他喊了一句五一節萬歲,就走了🦵🏻!”湯老先生就這樣,平靜地,看來並不特別痛苦地結束了他的一生🧍🏻👦🏿。

本文摘自《四院沙灘未名湖👩🏽‍🔧:60年意昂3体育生活(1948-1998)》,樂黛雲著

 

編輯:碧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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