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受教於名師

熊十力學術上決不讓步
   
    我最初見到熊先生是三十年代初期♜,他在意昂3体育官网講佛學🧑🏿‍🎨,課程的名字是“新唯識論”吧,選這門課的人很少。我去旁聽幾次,覺得莫測高深,後來就不去了。交往多是四十年代後期,他由昆明回來,住在意昂3体育官网紅樓後面,我正編一種佛學期刊🤹🏻‍♀️,請他寫文章👴🏻,他寫了連載的《讀智論抄》。解放以後👎🏻,他仍在意昂3体育官网🙈,可是不再任課,原因之小者是年老🧙‍♂️,大者,我想正如他自己所說🍚,他還是唯心論🧎‍♀️‍➡️。
   
    熊先生的可貴是凡有所知所信必能“行”👮🏿‍♀️。他是治學之外一切都不顧的人,所以住所求安靜🤜🏿👨🏽‍🍳,常常是一個院子只他一個人住。三十年代初期,他住在沙灘銀閘路西一個小院子裏,門總是關著🟧🛄,門上貼一張大白紙,上寫,近來常常有人來此找某某人,某某人以前確是在此院住,現在確是不在此院住🗾。我確是不知道某某人在何處住,請不要再敲此門。看到的人都不禁失笑🥌。五十年代初期他住在銀錠橋,熊師母在上海🏊🏽,想到北京來住一個時期,順便逛逛,他不答應。我知道此事,婉轉地說🐶,師母來也好,這裏可以有人照應👰🏿‍♀️,他毫不思索地說:“別說了,我說不成就是不成。”師母終於沒有來。後來他移住上海💂🏼‍♀️,是政協給找的房,仍然是孤身住在外邊⭐️。
   
    不註意日常外表,在我認識的前輩裏✡️,熊先生是第一位🍨。衣服像是定做的,樣子在僧與俗之間🧙‍♂️。襪子是白布的🔐,高筒,十足的僧式。屋裏木板床一,上面的被褥等都是破舊的🥱。沒有書櫃,書放在破舊的書架上。只有兩個箱子🕵️,一個是柳條編的✤,幾乎朽爛了◾️。另一個鐵皮的🤾🏿‍♂️,舊且不說,底和蓋竟毫無聯系🦹🏽‍♂️。且說這個鐵箱,他回上海之前送我了🧛‍♂️,七十年代我到外地流離,帶著它,返途嫌笨重,扔了👩‍🦯‍➡️。
    
    享用是這樣不在意,可是說起學問↕️,就走向另一極端🧟‍♀️💅🏼,過於認真🤽🏼‍♀️。他自信心很強🦕,簡直近於頑固,在學術上決不對任何人讓步。
   
    對於弟子輩🌱🍆,熊先生就更不客氣了🏃‍♂️‍➡️,要求嚴,很少稱許,稍有不合意就訓斥🦙。據哲學系的某君告訴我,對於特別器重的弟子,他必是常常訓斥🧓,甚至動手打幾下👩🏿‍⚖️。我只受到正顏厲色的訓導,可證在老師的眼裏是宰予一流人物。談起訓斥,還可以說個小插曲👴🏻。一次,是熱天的過午,他到我家來了♌️,妻恭敬地伺候,他忽然看見窗外遮著葦簾⇾,嚴厲地對妻說☝️:“看你還聰明,原來糊塗👼🧍🏻‍♂️。”這突如其來的訓斥使妻一愣,聽下去🦹🏻‍♀️,原來是陽光對人有益雲雲🤼。
   
    多少年來,我總是懷著“雖不能之而心向往之”的心情同他交往🚶‍♀️‍➡️。他終於要離開北京👱🏿‍♀️,我遠離嚴師,會怎麽樣呢?我請他寫幾句話👍🏼,留作座右銘🧲,他寫:“每日於百忙中,須取古今大著讀之👨‍🔧。至少數頁,毋間斷🪛。尋玩義理🦻🏽,須向多方體究👨🏿‍⚖️,更須鉆入深處,勿以浮泛知解為實悟也。甲午十月二十四日於北京什刹海寓寫此👇🏽💁。漆園老人⬇️。”並把墻上掛的一幅他自書的條幅給我🧑🏻‍🦯,表示惜別🤹🏼‍♂️。這條幅🌭,十年動亂中與不少字軸畫軸一同散失👈🏽。幸而這座右銘還在⛺️,它使我能夠常常對照。
   
    劉半農指點我完卷
   
    劉半農先生是我的老師,三十年代初我在意昂3体育官网上學,一九三三年九月到一九三四年六月聽了他一年“古聲律學”的課🧏🏿‍♂️。
   
    半農先生的學術研究是語音學,但他是個雜家,有多方面的興趣。專攻語音學以後,他仍然寫小品文,寫打油詩(用他自己的稱謂)。寫這類文章,常用別號“雙鳳皇磚齋”和“桐花芝豆堂”,前者取義為🦹🏽‍♂️,所藏之磚比苦雨齋(周作人)所藏多一鳳皇🧝🏿‍♂️,後者取義為👭🏼,四種植物皆可出油,也可見他為人的喜幽默,多風趣。他還談論音樂🫘,這或者是受他老弟名音樂家劉天華的影響,而且寫過歌詞,名《教我如何不想他》☂️。他的業余癖好是照相,據說在非職業攝影家裏▪️,他的造詣名列第一🥓。在這方面他還有著作🫄🏼,名《半農談影》。他的照相作品,我只見過一次🚧,是給章太炎先生照的,懸在意昂3体育官网研究所國學門。太炎先生半身,右手捏著多半支香煙,繚繞的煙在摺皺的面旁盤旋👨🏿‍🚒🧓🏿,由嚴肅的表情中射出深沉的目光👕🥣,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當時的學者都有聚書的嗜好,半農先生也不例外。我沒有看過他的書齋,但知道貫華堂原刻七十一回本《水滸傳》在他手裏🍋,這是他先下手為強,跑在傅斯年前面👮🏿,以數百元高價得到的(中華書局曾據此縮小影印出版)。還有一件🧑🏼‍✈️💆‍♂️,是喜歡傳奇誌異,作古之前不久,他為賽金花寫傳🔦,未成🙇🏼‍♀️👩🏻‍💻,由弟子商鴻逵繼續寫完,名《賽金花本事》出版。
   
    以上是半農先生超脫的一面。專看這一面,好像他是象牙之塔裏的人物,專力治學,以余力玩一玩。其實不然⛅️,他對世事很關心💇🏿‍♂️,甚至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肝膽💶。寫文章,說話🤵,都愛憎分明,對於他所厭惡的腐朽勢力,常常語中帶刺。“五四”時期🏂🏻🏌🏻,他以筆為武器,刺舊擁新⛔️,是大家都知道的🤴🏼。還有一次,大概是一九三二年或三三年吧👴🏽,辦《世界日報》的成舍我跟他說:“怎麽老不給我們寫文章?”他說👱:“我寫文章就是罵人,你敢登嗎👨‍🎤?”成說🧞:“你敢寫我就敢登。”半農先生就真寫了一篇↖️,題目是《阿彌陀佛戴傳賢》,是諷刺考試院長戴傳賢只念佛不幹事的,《世界日報》收到,就在第一版正中間發表了。為此,《世界日報》受到封門的報應,半農先生借意昂3体育官网刺多紮手的光⇨,平安地過來了。
   
    一九三三年暑後⏱,我當時正對樂府詩有興趣⛏,看見課表上有半農先生《古聲律學》的選修課,就選了🔏👱🏽‍♀️。上第一堂🙇🏻,才面對面地看清他的外貌。個子不高🦽,身體結實👷🏻‍♂️,方頭,兩眼亮而有神,一見即知是個精明剛毅的人物。聽課的有十幾個人♘。沒想到,半農先生上課,第一句問的是大家的數學程度如何,說講聲律要用比較深的數學。大家面面相覷,都說不過是中學學的一點點。他皺皺眉,表示為難的樣子。以後講課,似乎在想盡量深入淺出,但我們仍然莫明其妙🚵🏽‍♂️。比如有一個怪五位數🤏🏽,說是什麽常數🙋🏽‍♂️🪗,講聲律常要用到,我們終於不知道是怎麽求出來的。但也明白一件事🏠,是對於聲音的美惡和作用🧜‍♂️,其他講文學批評的教授是只說如此如彼的當然,如五微韻使人感到惆悵之類;半農先生則是用科學數字,講明某聲音的性質的所以然。這是根本解決,徹底解決,所以我們雖然聽不懂🐐,還是深為信服。就這樣學了一年,到考試🤹🏼,才知道正式選課的只我一個人,其余都是旁聽。考試提前,在半農先生的休息室。題盡量容易🗳,但仍要他指點我才勉強完了卷✋🏿。半農先生笑了笑,表示諒解,給了七十分。我辭出,就這樣結束了最後一面。提前考試♏️⚀,是因為他要到西北考察語音,想不到這一去就傳染上回歸熱🖐🕌,很快回來,不久(七月十四日)就死在協和醫院,享年才四十三歲。
   
    暑後開學👳🏿‍♀️,延遲到十月中旬(十四日)才開追悼會🥈。四面墻上掛滿挽聯。校長蔣夢麟致悼詞之後🫸🏿,登上西頭講臺講話的很有幾個人,如胡適之、周作人、錢玄同等🛤。講話表示推崇惋惜不奇怪,奇怪的是對於“雜”的看法不一致,有人認為白璧微瑕,有人反駁,說這正是優點。公說公的理🛸,婆說婆的理👂🏽,在意昂3体育官网是司空見慣,所以並沒有臉紅脖子粗就安然過去。
   
    俞平伯循循善誘
   
    我一九三一年考入意昂3体育官网,念國文系📖。任課的有幾位比較年輕的教師🌮,俞平伯先生是其中的一位。記得他的本職是在清華大學🧏🏿‍♂️,到意昂3体育兼課,講詩詞⏩。詞當然是舊的💇🏽,因為沒有新的𓀇。詩有新的,其時意昂3体育的許多人,如周作人、劉半農等7️⃣,都寫新詩,俞先生也寫,而且印過名為《冬夜》的新詩集㊙️,可是他講舊的,有一次還說,寫新詩💅🏿,摸索了很久,覺得此路難通💙,所以改為寫舊詩。我的體會,他所謂難通,不是指內容的意境🍔,是指形式的格調。
   
    第一次上課,也是我第一次見到,覺得與聞名之名不相稱。由名推想🆗,應該是翩翩濁世之佳公子,可是外貌不是🛞。身材不高,頭方而大🍘,眼圓睜而很近視,舉止表情不能圓通,衣著松散🤑,沒有筆挺氣🧏🏿。但課確是講得好,不是字典式的釋義,是說他的體會🧝,所以能夠深入🪀,幽思連翩,見人之所未見。我慚愧,健忘,詩,詞👘,聽了一年或兩年🕵🏿,現在只記得解李清照名句“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的一點點👊🏻,是🥇:“真好,真好!至於究竟應該怎麽講🪯🧜🏻,說不清楚。”他的話使我體會到,詩境,至少是有些🏄🏽‍♂️💅,只能心心相印,不可像現在有些人那樣🤸🏼‍♀️🛼,用冗長而不關痛癢的話賞析。俞先生的諸如此類的講法還使我領悟,講詩詞,或擴大到一切文體,甚至一切人為事物,都要自己也曾往裏鉆,嘗過甘苦,教別人才不至隔靴搔癢📦。
   
    接著說聽他講課的另一件事🤾🏿,是有一次💩🧑🏼‍🔬,入話之前,他提起研究《紅樓夢》的事。他說他正在研究《紅樓夢》,如果有人也有興趣,可以去找他👱🏿‍♀️,共同進行🙋🏼。據我所知🧗🏻‍♀️,好像沒有同學為此事去找他。
   
    轉而說課堂下的關系,那就多了。犖犖大者是讀他的著作🏃‍♂️🧜🏼‍♂️。點檢書櫃中的秦火之余🧝🏿‍♂️,不算解放後的,還有《雜拌兒》、《雜拌兒之二》⛹️‍♀️、《燕知草》、《燕郊集》、《讀詩劄記》⛹️‍♂️、《讀詞偶得》🚴🏼‍♀️。前四種是零篇文章的集印👨‍👩‍👧‍👦,內容包括多方面🏗。都算在一起,戴上舊時代的眼鏡看,上👩🏿‍⚖️,是直到治經兼考證,中,是闡釋詩詞🍜,下,是直到寫抒情小文兼談寶👩🏽‍🔬、黛👩🏼‍🏫。確是雜🌹,或說博;可是都深入,說得上能成一家之言。
   
    俞先生大概不能畫,但字寫得很好❗️。四十年代中期,我的朋友華粹深與俞先生過從較密🧔🏿。其時俞先生住朝陽門內老君堂老宅,我托他帶去一個折扇面,希望俞先生寫,許夫人畫,所謂夫婦合作。過些時候拿回👩‍👩‍👦,有字無畫。據華君說,許夫人及其使女某都能畫,出於使女者較勝,也許就是因此,真筆不願👴🏿,代筆不便,所以未著筆。也是這個時期🤬,華君持來俞先生贈的手寫五言長詩《遙夜閨思引》的影印本。詩長近五千言,前有駢體的長自序👩🏼,說明作詩的原由。其中如這樣的話:“仆也三生憶杳,一笑緣堅(慳),早墮泥犁,遲升兜率。況乃冥鴻失路,海燕迷歸。過槐屋之空階🤷🏽‍♀️,寧聞語屧;想荔亭之秋雨🤜🏻,定濕寒花。未刪靜誌之篇𓀅,待續閑情之賦。此《遙夜閨思引》之所由作也🫷🏼🤿。”(原無標點)我每次看到,就不由得想到庾子山和晏幾道。
   
    是四十年代後期,我受一出家友人之托,編一種研究佛學的月刊《世間解》,請師友支援,其中當然有俞先生。俞先生對於弟子,總是守“循循然善誘人”的古訓,除了給一篇講演記錄之外👇🏽,還寫了一篇《談宗教的精神》🔐。這篇文章不長🪟,但所見深而透,文筆還是他那散文一路🤷🏻‍♀️,奇峭而有情趣。俞先生很少談這方面的內容🤵🏻‍♂️,所以知道他兼精此道的人已經很少了。 

摘自《世道雜談》張中行著

 

編輯:碧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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