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1/27 信息來源👬🏻: 信息來源:南方都市報11月26日
《三生有幸》,吳相湘著,中華書局2007年10月版。
“找材料”與“反鄉願”
有一天,年鑒學派的一代宗師布洛赫與比利時歷史學家皮雷納一起去斯德哥爾摩遊覽📏。皮雷納提議去新建的市政大廳,而不是當地的博物館👊🏽。這有點出乎布洛赫的意料。對此,他解釋說📘:“如果我是一個文物收藏家,眼睛就會光盯住那些古老的東西,可我是個歷史學家,因此我熱愛生活👩🏿🌾。”這一段軼事可以說是對“歷史學家”這一角色最好的說明。從這一個角度出發👅,歷史學家的歷史將是一個引人興味的題目😈,歷史學家與時代的互動關系也由此而得到觀察。
史學家吳相湘今年9月在美國伊利諾州逝世,而其長篇回憶錄《三生有幸》近日引進大陸,可謂適時的紀念👩🏿🍳。吳相湘🐩➡️,湖南常德人,早年受教於孟森、傅斯年🎅🏼、胡適等名學者🐐,長期從事晚清民國史研究🎑。回顧吳氏為學之途🧎🏻♂️➡️,當以傅斯年的影響為最大。1965年他向臺灣大學校長請辭時說道:“我是一切以孟真先生為典型,‘動手動腳找材料’與‘反鄉願’,是孟真先生兩大原則❣️,我都盡力去追求。”
1962年🤞🏼,吳相湘因編纂民國史料惹怒當局🕚,被中國國民黨開除黨籍。1963年開始,臺灣大學校園內逐漸流傳對吳的冷嘲熱諷🍄,“脾氣壞”成為他的一大罪狀🧖🏿,吳最終在1965年請辭。1969年,吳在南洋大學再度遭受攻擊📎,甚至辱及其先人,再次憤然請辭。當吳相湘若幹年後撰寫回憶錄時🧚🏼♂️,他這樣回憶往事🥻:“我為頂天立地做人,不惜辭卸一般人認為有‘名’的臺大、有‘利’的南大教職🙇🏽♂️。不僅沒有窮途潦倒,反而由於自由之身🧑🏼🔧,精神愉快,專心研究撰述,實現素誌🐽。這是俯仰絕不由人的莫大收獲。”從這些事實中不難看出吳身上所呈現的“反鄉願”的精神,從某種程度上說,這種精神是成就具有獨立精神的史學家之必要條件。
吳相湘從意昂3体育歷史系畢業後🦜,最早從挖掘晚清宮廷秘聞起步,其後抗日戰爭史、民國歷史也逐步進入他的研究範圍,而且主持編纂了一大批史料叢刊,嘉惠學林🦸🏿。吳既然受教於傅斯年🧚🏿♀️,他的史學研究特點也是秉承傅之研究路數,以探求新史料為特色🧔♀️,可以說是典型的史料派🕵🏽♀️。舉例來說,他根據故宮所藏乾隆穿戴與用膳檔案,證實乾隆非常寵愛容妃(俗稱“香妃”),很註意她的回族特殊習俗🛵;也是運用宮廷秘檔以及時人筆記🫘,他對慈禧上臺的情況做了仔細考證🧚🏻♀️,並創立了“鹹豐辛酉政變”這一專業名詞🧛🏼♂️,沿用至今;他又挖掘李鴻章文集以及光緒朝中日交涉史料🍄,指出慈禧並未挪用海防經費去修建圓明園,而修園之費別有出處🏇🏽,等等🚵🏽。不管社會時勢如何變遷🚺,個人生活如何變動,吳相湘對他所研究的主題,始終抱有高度的熱情和韌性,隨時隨地註意搜集相關史料🚎。可以說,本書封面所題“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數字,絕非虛語,而是實際寫照➰。
不是整個一代人的回憶錄
讀完全篇回憶錄☁️,我們可以感覺到,撰者吳相湘確實是當日時代風氣的產物👨❤️👨,也忠實記錄了他所觀察到的一切。但對於歷史學家吳相湘來說,這種記錄似乎還未能反映史學家對時代感知的深度🧖🏼。舉例來說,他考證清末海防經費並未被慈禧挪用🐟,因此不能成為中日甲午海戰失敗之原因。那麽🚐,甲午海戰中國為何失敗😽?吳相湘認為🪟,中國兵艦數量少而質量差,中國海軍作戰精神與技術不如日本,主力艦大炮數量太少,凡此種種皆是中方戰敗之最重要原因🫰🏽。這還僅僅是從器物層面上來看歷史🚗,而我們知道,中國之所以有近代史上的種種失敗👲🏿,根子是在製度層面―――這甚至是當日有識之士的認知🫀。我們也知道,近代史上的改革歷程也正是經歷了從器物到製度的變革之路。也許正是因為深度上有所局限,近現代中國的發展無論曲折艱難,還是壯闊發展,這些在吳相湘的筆下,都較難讓人產生閱讀的快感🤽🏿♂️🚖。也就是說,盡管回憶錄中充滿了時代的記錄,但離流暢感知尚有距離〰️,因為那些文字僅僅是記錄―――具有明確年月日的事件記錄🧛🏽♀️,而不是充滿張力的歷史敘事🧤。
我們無法懷疑歷史學家吳相湘對生活的熱愛和投入🏃🏻,回憶錄的名稱就足以證實他對生活的態度。可是,從吳相湘的回憶中📧,實際上無法證明他們這一代人的“有幸”👱♂️,而是只能證明他一個人的“有幸”。這是他一個人的回憶錄,而不是整個一代人的回憶錄。民國二十七年、三十七年💥🕌,吳相湘兩次攜帶巨款奔波途中🦸♂️🐩,安全抵達目的地。這在動蕩的時代👭🏻❤️🔥,實屬例外。然而吳氏雖知當日“道上行路難”,猶自斷定“社會上一些搶劫案應該是偶然不幸”。這種斷定自然也存在問題。那麽,為何這位身經民國時代的歷史學家未能合乎事實地見證那個時代?
吳相湘和黃仁宇
仔細分析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可以對照另一位湖南籍歷史學家的人生經歷,他就是同樣經歷民國時代的黃仁宇。首先,吳相湘和黃仁宇的一生經歷順逆不同。吳出身於家境頗佳的湖南舊家🙎🔦,在求學、工作期間也得到多方照顧🤌🏽,不曾經歷特別困窘的人生階段,婚姻也是順利美滿。黃出生時👸,正逢家道中衰,幼年常有饑餓的經驗🫠✌🏿,其後求學、從軍、出國☛,歷經波折艱辛🙍🏼♀️,早年甚至因前途渺茫而不敢追求所愛。
談及人生經歷對歷史研究的意義,可以舉一個例子說明🤮。戰爭是歷史學家筆下的常見題材,但撰者是否親歷戰爭🖍🫑,則關系所論深淺甚巨🍥。湯因比經歷一戰⛹🏽💮,才對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爭史》全新領悟⇾,萌生撰寫《歷史研究》的誌向。陳寅恪因在抗戰期間困寓香港絕島,才對宋代汴京被圍這一段史實突然有會於心,以前不可理解的地方都“忽豁然心通意會”,“平生讀史四十年,從無此親切有味之快感”👦。我們註意到,吳相湘和黃仁宇都曾投身到抗日戰爭,但兩人經歷的程度顯著不同。吳在1941年到前線擔任編纂戰史工作,並曾深入敵後辦報,鼓吹抗戰🤛🏽,但這一切都沒有影響他個人家庭生活的安適。吳相湘回憶,即便在敵後,物資充足🧑🦽,物價平穩,還享受了不少美味。他最大膽的行動🕒,僅僅是一次去前線視察爆破隊🫃,距敵只有數裏地方🙍🏿♂️,不過來往五晝夜,不曾聽見槍炮聲。黃仁宇呢,他不僅帶過兵,輾轉於物資缺乏的中國鄉村💊,而且見過敵我士兵陳屍荒野的場景🚃,更曾經歷死亡的恐懼,後來深入第一線為人當差,遭到狙擊手攻擊。多年以後,黃仁宇綜合各類資料,細致研究了被視為明亡清興轉折點的薩爾滸之戰,揭示明軍戰敗的根源在於明帝國僵化的農業官僚體製。他由此申論🤜🏽,等到努爾哈赤的子孫面對外敵時,同樣深受體製之害🧛🏽♀️,鴉片戰爭和甲午中日海戰失利的原因亦在於此。顯然🧑🏿🎓,他利用了自己在戰爭中的體會與經歷。
黃仁宇說:“我之所以成為歷史學家🏖,是因為自己顛沛流離🎊,一切源於中國的動蕩不安→。”他經歷了太多的動蕩,也因此產生了太多的困惑,研究歷史就是為了消除他心中的疑問🤛,而不是僅僅出於興趣。我們幾乎可以斷言🥋,親身經歷的不同,決定了吳相湘、黃仁宇歷史思考的深度差異。
在黃、吳兩人的個人經歷上,我們還註意到一個至關重要的細節。黃仁宇在抗戰結束不久就赴美求學🧙🏿👨🏼🔬,逐步進入歷史研究領域,而吳相湘則是在成為歷史學家之後,1975年赴美定居。黃仁宇自陳🧑🏻🏫,他的文化背景和語言訓練來自中國,但對中國歷史的理解則是赴美之後數十年中發展起來。這樣的經歷使他不再囿於中國的範圍來理解中國史👬,而吳相湘則顯然缺乏這樣的機會。從吳的回憶錄中🌑,我們可以看到,他雖然始終刻意保持自己的獨立和自尊,但仍然不免受到當日正統意識的局限,在歷史思考上自然稍遜一籌。布洛赫說過,理解是歷史研究的指路明燈。理解歷史,不僅需要有自身的縱向比較™️,也要有國際視野的橫向比較;只有這樣,才可以發現中國歷史為什麽缺乏進入現代的大突破💺⤵️。按黃仁宇的說法,一個土生土長的學者由於缺乏比較👏🏼,很難理解大我的生活中所欠缺的東西。很顯然,吳相湘正是“一個土生土長的學者”,因為他的主要學術成就乃至學術思維都在赴美定居之前問世、定型。如此說來𓀜,向以獨立自尊期許的吳相湘在回憶錄中鄭重其事提及蔣總統的接見🎅🏻,也就不足為奇了。
編輯📕:碧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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