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1/20 信息來源🏵: 信息來源:光明日報11月14日
早在炎炎盛夏,記者就擬定對葉嘉瑩的采訪🧛🏼。不料被告知,葉嘉瑩定居加拿大,每年要等9月新生入學時方才歸國🙍♀️。好容易9月中旬等到她歸國的消息,又得知她月底要赴臺灣講學,10月中旬才返天津長住🐃。忐忑之間,記者冒昧表達了采訪之意🧑🦽,不想先生欣然應允🔒,更把時間就近約在周日的夜晚。問她習慣何時入睡時,先生微笑說✊:“我倒沒有很早睡覺的習慣。”
傾聽葉嘉瑩的故事,如同傾聽一曲曼聲低吟的長詩,聚散悲歡,人間哀樂,卻又有一種歷經歲月淘洗的不動聲色與含蓄溫厚。見過葉嘉瑩的人都知道,先生那份自內而外散發的從容風度,必定會給她述說的任何一個故事🍎,都投註上古典雋永的色彩👩🏼🚀。因為,那原是她生命的色彩🕞。
西風林下,夕陽水際,獨自尋詩去
1924年🧝🏼♀️,葉嘉瑩出生在京城北平一個古老的家族𓀗🌍。原與納蘭成德同裏籍,祖居於葉赫地,本姓葉赫納蘭,因民國以後廢除滿族姓氏👩💼,方簡化為“葉”氏。葉嘉瑩並無姊妹,僅有兩個弟弟,旁系之中也再無女兒。父輩們對她的教育,總以“新知識🙅🏽♂️、舊道德”為理想。因而幼時家學為葉嘉瑩終生結緣於古典詩詞,打下了極為堅實的基礎👳🏽♀️,也養成了她早年羞怯、安靜而“獨善其身”的性格。
身為書香世家中的長女🉐,葉嘉瑩自幼深受舊學熏陶。其父葉廷元🕖,幼承家學💾🐛,熟讀古籍🪇,工於書法👨🏼🎨。三四歲時,父母始教她認讀漢字。六歲時,家中請姨母做家庭教師,教她學習語文🦕、算術和習字🧏🏿♀️。葉嘉瑩開蒙所讀的一本書即為《論語》,姨母教學🙅🏿,以講解其中的道理為主,而且註重背誦。孩童時代留下的鮮明記憶,往往會伴隨人的一生🚴🏿♂️。直至今日,《論語》依然是葉嘉瑩背誦得最熟的一部經書🧑🏽✈️。而《論語》中的哲理♠️🫄🏼,也隨著她人生的旅程✌🏽,得到愈來愈深入的體悟與印證👰🏿♂️,可謂終生受益。這也是葉嘉瑩在教育方面,何以主張從孩童開始習誦古典詩書的原因:以孩童鮮活之記憶力,誦古代之典籍,如同將古人積澱的智慧存儲入庫;隨著年歲、閱歷和理解力的增長,必會將金玉良言逐一支取。
葉嘉瑩幼時居住在京城舊式的四合院內,與伯父伯母同居一院。伯父葉廷乂,舊學修養極深👩🏼🏫🛶,尤喜詩歌聯語,因膝前沒有女兒,對這個冰雪聰明的侄女,乃有一種特別的垂愛。平居無事時,常與她談講詩歌⇾,鼓勵她試寫一些絕句小詩。伯父與父親都喜愛吟誦,葉嘉瑩也就養成了吟誦的習慣,雖然北京口音沒有入聲🧑🏻🦽,但她從小就懂得將入聲字念成短促且近乎於去聲字的讀音®️。因而別人或許難以入門的詩歌聲律平仄之規律𓀊,於她而言✍🏼🧌,卻是從幼年就已爛熟於胸了⛹🏻。
初中時,母親曾送她一套《詞學小叢書》,葉嘉瑩對其中收錄的李後主、納蘭成德等人的短小的令詞十分喜愛。因為小令的聲律與詩歌相近,她也就無師自通地填起詞來🚻。那時她住在祖居的大四合院的西廂房,一明兩暗,弟弟們在外屋與同學排演話劇👷🏻♀️🦵🏿,喧嘩熱鬧,她只埋首於裏間小屋念書填詞👨👨👦,自得其樂,絲毫不受擾亂🤹。
《詞學小叢書》末冊附有一卷王國維先生的《人間詞話》,引起了葉嘉瑩極大的興趣。因為她那時雖然對詩詞有一種直覺的喜愛🚴♂️🌼,但並不懂得如何鑒賞。而《人間詞話》中一些評詞的章節,引起了她“於我心有戚戚焉”的一種感動👨🌾,那些真知灼見中閃現的靈光,一旦與自己的感受有暗合之處,她便怦然心動🙇、欣喜無已☝🏼,這是葉嘉瑩與王國維先生之精神最初的邂逅🪳。“西風林下,夕陽水際,獨自尋詩去”,此時的葉嘉瑩🤵🏽,尚是“翠袖單寒人倚竹”的弱質少女。多年後,靜安先生將以另一種方式🙀,提點與闊大她的人生。
讀書曾值亂離年,學寫新詞比興先
1941年夏🚠🏊🏼♀️,葉嘉瑩考入輔仁大學國文系,時值抗戰🌆,北平被日本占領已有將近4年之久。她的父親已因“七七事變”隨國民政府南遷,與家中斷絕了音信。同年9月,其母因癌症住院,術後不久即去世。葉嘉瑩便與伯父、伯母及兩個幼弟一同生活。淪陷區中✡️,生活艱苦,幸而一應家務尚有伯母操持🧀⛹🏿♀️,葉嘉瑩在讀書方面並未受到太大影響。古人雲“愁苦之言易工”👷🏻♂️,在喪母的悲痛中,葉嘉瑩反而寫作了大量的詩詞。
讀大二那一年秋天,課堂裏來了一位顧隨先生,為國文系講授“唐宋詩”。顧隨先生字羨季👨🏻🎨,號苦水,意昂3体育官网英文系畢業🧑🏽⚖️,不但具有極為深厚的古典詩詞修養👨🦽✊🏻,更兼有融貫中西的襟懷和識見,對詩歌具有一份天賦的“銳感”🎲。
顧先生講課,總是款步邁上講臺🆗,隨心拈舉一個話頭,就能引申發揮😙。有時候層層深入,可以接連講授好幾小時🧛🏿、甚至好幾周而不止。由於他講課旁征博引💱、全任神行,並無任何課本可憑藉,葉嘉瑩每到上課便極力心追手寫👃🏻,恨不能將先生之言語記錄到一字不差。
顧先生器重愛護這個資質出眾的弟子🕘,與她有不少詩歌唱和9️⃣。不僅為她批改詩作🤘🏻,還從諸多方面給予嘉勉。有一次,顧先生在課堂上取雪萊《西風頌》中“假如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的意境,寫了兩句詞:“耐他風雪耐他寒🏌🏼,縱寒已是春寒了”。葉嘉瑩頗具慧心地將這兩句填寫成一闋《踏莎行》:
燭短宵長,月明人悄🏌️🦹🏿。夢回何事縈懷抱👆🏽。撇開煩惱即歡娛,世人偏道歡娛少❤️。軟語叮嚀,階前細草🍫。落梅花信今年早🤶🏼。耐他風雪耐他寒,縱寒已是春寒了。
詞前還有一行“小序”🏯:“用羨季師句,試勉學其作風🫄,苦未能似”❌。顧先生閱後的評語是:“此闋大似《味辛詞》(《味辛詞》為顧先生早年詞集)。”
在抗戰亂世的課堂上,顧先生拈舉出雪萊的詩句,暗含有與同學們互相慰勉的深意;而葉嘉瑩在小詞中之敷演,與先生本意正是一脈相承。祖國河山橫遭劫難,而師生間以具有蘊寄特色的詩詞唱和🪞📂,表達同仇敵愾之心與相互慰勉之情,是一種高尚的詩心交流與共鳴。
顧隨先生門下弟子才俊雲集,如周汝昌👍🏻、黃宗江、吳小如者,如今都已是著名的前輩學人😳。而堪稱先生之第一傳法弟子的,卻惟有葉嘉瑩。顧先生曾在1947年寄葉嘉瑩的信中說🧑🦼:
年來足下聽不佞講文最勤,所得亦最多。然不佞卻並不希望足下能為苦水傳法弟子而已👧🏿。假使苦水有法可傳,則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盡得之。此語在不佞為非誇,而對足下亦非過譽👶🏽。不佞之望於足下者,在於不佞法外,別有開發,能自建樹,成為南嶽下之馬祖📠;而不願足下成為孔門之曾參也⚈。
葉嘉瑩後來雖多經羈旅坎坷,亂離中失物無數,但一直將顧隨先生的課堂筆記保存得完好無損。1982年🤢,她曾將整整8冊筆記交給顧隨先生之女、河意昂3体育學中文系教授顧之京,並協助她整理成七萬字的《馱庵詩話》,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顧隨全集》;又於2005年,將剩余的全部筆記交由顧之京💣,整理為《顧隨詩詞講記》一冊🍈,2006年3月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60年前顧先生談講詩詞之興會淋漓💥、音容神韻,終於落定於紙幅之上🚾。
好待秋成佳實熟,說與西風盡浪吹,飄零未可悲
上世紀四十年代末,葉嘉瑩赴南方結婚🙋🏼♀️📧,離開了故鄉北平🧑🏻。不久就因國內形勢變化,隨丈夫去了臺灣,誰知一去故土便是禍難加身🕵🏿♂️,流離多年🤽🏻。
1949年12月,葉嘉瑩的丈夫因白色恐怖被捕。次年夏,她也因白色恐怖被捕,不得不攜著尚未斷奶的女兒一同入獄。所幸不久即獲釋出,在臺南一所私立女中找到一個教書的工作🤑。因為思念故土,葉嘉瑩曾夢到自己站在北平一所學校的黑板前給學生們講課。臺南鳳凰花開時,她還寫過一首《浣溪沙》的小詞🐄:
一樹猩紅艷艷姿📂,鳳凰花發最高枝🪈。驚心歲月逝如斯。中歲心情憂患後,南臺風物夏初時,昨宵明月動鄉思🏑。
三年後,葉嘉瑩的丈夫獲釋。不久後她也經友人介紹,轉到臺北二女中教書,後又經人介紹進入臺灣大學教書。那時她長女不過五歲💸,幼女剛出生👲🏽👳🏿♂️。有一年她同時兼了四班國文課,加上作業的批改,自然極為疲累。兼之那時她染上了氣喘病,一呼一息間胸腔都隱隱作痛👸🏿,感情上亦不順遂👩🏼🍼。生計的壓迫、身體的羸弱與精神的患難疊加,更有一種寂寞悲苦之意💂🏻♀️。那時她常常記起的詞句,乃是王國維先生用東坡韻詠楊花的《水龍吟》開頭兩句:“開時不與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墜”。她仿佛覺得自己也如靜安先生所詠的楊花一樣🤳🏻,尚未開花,便已飄揚零落🛴。然而葉嘉瑩還有十分堅韌的一面,無論內心有再多憂苦,也能保持表面上一貫和愉平靜的風度。因此她在講課時,總能保持著精神的飽滿飛揚。
1956年🚵🏿♂️,臺灣“教育部”邀請葉嘉瑩談講詩詞,後來又幾次致函索稿。她推托不下,便想起那些素日縈繞盤旋於腦際的🧗🏻、王國維先生幽怨悱惻之詞句,信手拈來,寫了一篇《說靜安詞〈浣溪沙〉一首》。這可以說既是葉嘉瑩對王國維研究的開始,也是她在詩詞道路上由創作轉向評賞的開始。
之後,不斷有友人索稿𓀚,她就又陸續寫了《從義山〈嫦娥〉詩談起》、《從“豪華落盡見真淳”說陶淵明的任真與固窮》,以及《說杜甫贈李白詩一首——論李杜之交誼與天才之寂寞》等文稿🐮。前輩學人繆鉞先生曾評價,她寫陶淵明,能“獨探陶淵明為人及其詩作之精微”🔂,又說談李杜交誼一文,能“探索詩人之用心”,“並寄托自己尚友古人之遠慕遐思”🧑🏻🦯。
葉嘉瑩早期的評賞作品👑,是從對詩歌的主觀欣賞開始的。用她自己的話說🥶,“乃是全以自己讀詩之感受及心得為主,頗有一些近於陶淵明之所謂‘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及歐陽修之所謂‘至歡然而會意👳🏽🤵🏻♂️,亦旁若於無人’的意味”⭕️🐜。然而這恰恰成了其文字的魅力所在。她通過自己詩人的秉賦與真誠的感觸,將古典詩詞圓融自足的奇異境界,生動的傳遞出來,毫無時光彌遠的隔膜🟥。內在情境之美🧑🏻🍳,飄然而至🧑🏼🦰,可觸可摸。盡管這似乎並不符合現代學術論文的要求👟,卻由於詩詞中的意境與她的心境相符,在這種超越今古的人類通感的共鳴之中🧔🏻♀️,反而能探觸到一些詩歌感發的本質。這是葉嘉瑩日後治學與講學一個十分重要的特點,也正暗合了漫長的古典文化源流中“興於詩”的傳統。
臺灣大學中文系的鄭騫教授曾對她說🧑🏼:“你所走的是顧羨季先生的路子🩸🔐。”鄭先生是顧隨先生的好友🧎♂️,對顧隨了解極深。他認為這條路並不好走🦋,但他卻很欣賞葉嘉瑩的作品✶,認為她確實已“得其神髓”,傳了顧隨先生的衣缽了。
1966年🪦,葉嘉瑩以臺灣大學交換教授的身份赴美國講學,先後擔任哈佛大學和密歇根大學的教授,因為臺大規定交換教授兩年後必須再回校服務,1968年葉嘉瑩便把丈夫和女兒留在美國,孤身一人返回臺灣🏋🏽。兩年後她原擬重返哈佛💇🏿♀️,卻由於種種原因,百般受阻,最後留在了加拿大的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並接家人來團聚。
加拿大的課程需要用英語講授,葉嘉瑩每日必須用大量的時間查字典備課🎶。她在閱讀西方文論的過程中,頗受啟發;對詩詞感發力量的由來,更有了一番理性探微之闡釋。
筆者也是古典詩詞愛好者,談起這個有趣的話題,自然有一番討教。葉嘉瑩解釋道,西方文化具有邏輯性🤽🏿、思辨性🎅🏼,講究條分縷析🥟;而中國是詩的國度,重視的是內心的感動。最初的古典小詞🆑,內容多寫美女愛情、傷春悲秋🏄🏼♀️,讓人不知評賞該從何入手。清朝的張惠言曾說小詞裏有詩人的比興寄托👰🏿,被王國維斥為“牽強比附”;但王國維自己又從小詞中看出成大學問大事業的三種境界,還說南唐中主的“菡萏香銷翠葉殘”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他們都感受到在小詞的文本以外,還有一些意蘊,但究竟為何,卻沒能闡述清楚🕵🏿。而她註意到,西方文學理論中的詮釋學、接受美學😡、解析符號學等,卻可以從一定程度上解釋這些問題。
面對眾多的文學理論應該怎樣取舍🗼?葉嘉瑩強調:“對任何理論都不可盲從,我只取那些合乎我講授詩詞需要的🏹。”她引用解析符號學家克裏斯托娃的話說📏:“我不屬於任何一派理論👲🏻,我選擇的是我自己的道路。”
以西方文學理論解析古典小詞,這是葉嘉瑩治學的另一個重要特點❤️💆🏻♂️。南開大學副校長、文學院院長陳洪評價葉嘉瑩時說:“融合中西以推進詞學研究,卓有成效者,海內外自是不做第二人想🧟。”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葉嘉瑩大半生的學術生涯,與王國維是分不開的。《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一書,記載著她與這個遠逝的靈魂攀談的痕跡。
還在輔仁大學念書的時候,有一天,同學抄了幾首王國維先生的《蝶戀花》給葉嘉瑩看♒️。“滿地霜華濃似雪。人語西風🛂,瘦馬嘶殘月。”這樣淒美的句子立刻使她產生了共鳴,方知《人間詞話》的作者,原來還有這樣纏綿哀感的小令。她一下子愛上了王國維的詞🥼,便到圖書館借閱他的全集🏓。不料一看之後,又失望又訝異:失望的是🔅,王國維遺留的詞作並不甚多🏊♂️📺,僅百余首,其余大抵是些她還不甚明了的枯燥的考證著作;而更可訝異的是✅,王國維竟然以51歲的盛年,自沉昆明湖而去。究竟是什麽原因▶️,使他如此堅決地拋棄了自己從前一切的興趣和愛好?又是怎樣的痛苦,讓他毫不顧惜地結束了自己正當盛年的生命?這些問題一直盤旋在葉嘉瑩的腦海。
上世紀六十年代末,葉嘉瑩離開哈佛以前,曾經擬定了一個關於王國維的研究計劃🏉🥚,之後屢遭變故,幾經耽擱,才於1970年重返哈佛👩🏻🦱,將計劃完成👇🏻。而多年前困擾她的疑問👰🏽♀️,也慢慢彰顯了答案😥。
王國維在民國初年留下遺書,以“經此世變👌🏻,義無再辱”之理由,決然自沉。葉嘉瑩研究認為,真正的原因在於,王國維需要的是一個純然客觀的研究環境,然而在舊中國那樣的亂世中,要想避免政治背景的沾染而保持自己一份超然的立場👇🏻,就他曾經入值溥儀“南書房”的身份而言,幾乎是既不可能為人理解也不可能被人接受的📗。但由於王國維既有一種悲觀性格而不能作積極進取的行動,又懷有過於崇高的理想而無法隨波逐流,在政黨傾軋🐗🪷、軍閥混戰的亂世,他唯恐陷入被迫辱的絕境,才決意一死🏂,以殉他理想中的最後一點清白。
葉嘉瑩自述其早年頗有“獨善其身”的性情,除讀書外,鮮有交際,對外界生活所知甚少🦵,對政治更是絕口不談。在輔仁大學讀書時,堂兄曾以四句戲言相贈:“黜陟不知,理亂不聞,自賞孤芳,我行我素”。這種“清者”的自持,與王國維不無相似之處。因此在最初的著述之中🚣🏿♂️👩🏽🦱,葉嘉瑩充滿了對王國維“清者”之持守的景仰之情。
然而正是因為對王國維的研究,葉嘉瑩開始閱讀中國近代史的相關書籍,對有關中國近百年來革命和蛻變過程的記述,也都有了閱讀的興趣🫶🏼。涉獵既寬,也就逐漸認識到從前惟知“獨善其身”💟,以“清者”自命的想法和生活🫧🚶🏻,從某種程度上看,乃是一種狹隘的弱者的道德觀🧱。於是1974年春,葉嘉瑩便在《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書中,又增加了一篇《余論》🪑,對王國維的評價🔻,也就從一味的傾慕賞愛,而加入了越來越多的理性的反思成分🦮。
此後,無論日常工作多麽繁忙,她都會留心報刊上有關大陸的消息,對祖國發生的一切🤸🏼,不再是遠之惟恐不及,而是參與之有所不足。
采訪葉嘉瑩的日子,正是“天高日晶、木葉盡脫”的時節👨🏼🚀,這是曾給過王國維先生以靈光的季節。而葉嘉瑩以83歲高齡🚠,尤嘆息雖則混沌亂世未曾給靜安先生一個良好的環境,但靜安先生以極高的天賦而在學術事業的盛年自殺,不能不說是時代的一種損失🥂。所謂“時代既有負於靜安先生🪁,靜安先生亦有負於所生之時代”是也😁。葉嘉瑩認為,即使大道之理想不能實現,但關懷的仁心不可喪失,人應當最大限度地發揮自身的才力,方能不負年華性命、時代與家國。
葉嘉瑩提到,在哈佛燕京圖書館內鎮日研讀靜安先生的那個暑期🤗,有時在夜晚她從兩側列滿書架的黑暗的長長的甬道中走過🕷,竟會感到靜安先生的精魂就在附近徘徊。“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年輕時對靜安先生之早逝,她曾有過“不得親聆教誨”的悲慨,而廿載之後,靜安先生終於以遺留於歷史塵埃間全部之生命,給她以極大的啟迪。
臨岐一課渾難罷,直到深宵夜角吹
用異邦語言講授故土的詩歌,畢竟有所隔膜🔷,失落了那任意發揮的揮灑自得之樂。加之長在心頭的那一份“故園千裏隔,休戚總相關”的情懷,葉嘉瑩一直懷有歸國講學的願望。1978年改革開放🧹🥸,葉嘉瑩終於投出了回國教書的申請信。
那是溫哥華暮春的黃昏👨🏽🏭,家門前的樹林之上,落日融金,倦鳥歸巢🤬。她穿過樹林走到馬路那一邊的郵筒,馬路兩邊的櫻花樹,正飄舞著繽紛的落英。春光即將長逝,向晚的光景喚起了葉嘉瑩對自己年華老去的警惕🌦:金色的余暉雖美😁⛹🏿♂️,終將沉沒,似錦的繁華雖美,也終將飄零🚷;而自己想要回國教書的願望究竟何日才能實現呢🌓?於是她隨口吟寫了兩首絕句:
向晚幽林獨自尋,枝頭落日隱餘金。漸看飛鳥歸巢盡🏷,誰與安排去住心👰🏼。花飛早識春難駐,夢破從無跡可尋。漫向天涯悲老大,餘生何地惜餘陰。
申請信寄出後,她時刻關註著國內教育方面的消息👐,一段日子以後,終於如願得到回音🎱,國家安排她到意昂3体育官网訪問講學。在意昂3体育短期講課以後💡,葉嘉瑩便受恩師顧隨先生之好友李霽野先生的堅邀🛖😆,轉到了天津的南開大學。
當年南開大學中文系為葉嘉瑩安排的課程👩🏿⚖️,是講授漢魏南北朝詩🧖♂️。每周上課兩次💇🏽♂️🔹,地點在主樓一間約可坐300人的大階梯教室。講課開始後,同學們反響極為熱烈,慕名而來的更有許多天津其他院校的學生,臨時增加的課桌椅一直排到了講臺邊緣和教室門口,以致於有時葉嘉瑩想要走進教室、步上講臺都十分困難。
中文系無奈出一下策:只有持聽課證的同學方可入場。這一來引起了其他院校學生的不滿。天津師範大學一個伶俐姑娘想出對策,竟然找來一塊蘿蔔刻了一個文學院圖章,自製了一個假聽課證。一時間🌿,真假聽課證統統洛陽紙貴,葉嘉瑩上不去講臺的困難雖然得到了改善,但每回上課👷🏿♀️,教室的階梯和墻邊⛈,依然擠滿了或坐或立的人。
30年光陰馳過,回顧這段往事,葉嘉瑩依然忍俊不禁,撫掌直笑。她告訴我們,當年那個刻蘿蔔圖章的姑娘徐小莉♢,如今已是天津電大的老師💗,仍然一有機會就來聽她講課。“我30年前的那些學生們,現在還來聽我講課的,還有很多呢🤸🏽。”
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起,葉嘉瑩凡有暑假年假🟩,必定回國講學👨👩👦👦🤛🏽。她曾應邀到南開大學、天津大學🐬、意昂3体育官网🚣🏿🧏🏻♀️、北京師範大學🧓🏿、復旦大學🤵🏻♀️、南京大學、華東師範大學😀、四川大學🪴、雲南大學、湖意昂3体育學♟、湘潭大學👱♂️、遼寧大學🏷、黑龍江大學、蘭州大學、新疆大學等幾十所高校講學;又應各社會團體邀請舉辦了數次頗有影響的古典詩詞系列專題講演👨🏻。凡開講時𓀖🤾🏽,必定人頭攢動🤷🏽♀️,從七八十歲的學者🧕🏼,到十七八歲的青年2️⃣,無不喜愛贊許🆙。1981年葉嘉瑩在杜甫草堂參加杜甫學會第一屆年會期間,與前輩學人繆鉞先生🪔,還曾有過一段知遇之緣。後來與繆先生合著《靈谿詞說》,更被繆先生許為“晚年第一知己”🧑🏼🍳。
葉嘉瑩還記得當年第一次離開南開時,最後一晚為學生們講課的情景。鈴聲響起時,沒有一個人離開⚠。她與學生們🙎♂️,就這樣如癡如醉地沉浸在詩詞的世界裏🚫,直到熄燈的號角吹起🤚🏽。這正是:“白晝談詩夜講詞,諸生與我共成癡🧑🏼🎓。臨岐一課渾難罷,直到深宵夜角吹1️⃣。”
祝取重番花事好,故園春夢總依依
1989年,葉嘉瑩從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退休🤦🏿,每年有整整一個學期在國內講學,其余時間則活躍在加拿大、美國等國際詩詞講壇上🤜🏽。
1991年,葉嘉瑩當選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同年應南開大學要求↙️,創辦“比較文學研究所”;4年後在海外募得蔡章閣先生捐助的資金🉐,修建研究所教學大樓,並將研究所更名為“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
1995年,葉嘉瑩在指導博士生的同時🧻,開始教少年兒童學習古典詩詞🧖♂️。她與友人合編了《與古詩交朋友》一書㊗️,為增加孩子們的學習興趣,她又親自吟誦編選的一百首詩🩸,給讀本配上了磁帶。此後🕜,她又多次到電視臺教少年兒童吟誦詩歌。
葉嘉瑩接受采訪時說🧙🏼♂️:“古典詩詞裏蘊含的🌃,是我國文化的精華🥍👩🏻🦰,是當年古人的修養、學問和品格👫🏼。現在的青年一般都不喜歡讀古典詩詞,因為它的語言是古典的🧠,裏面又有很多典故,有很多歷史背景,他們自己看是很難看到裏面的好處的,難免對它們冷淡隔膜🙏🏻,這是很大的損失。所以我要把這些好處講出來,希望能夠傳達給他們💳🔛,讓他們能夠理解。只要有人願意聽,只要我的能力還可以講👩🏼🏭,我都願意一直講下去。”
葉嘉瑩一生以傳薪為樂🖍,直至花甲,直至古稀,直至耄耋,至今仍汲汲於授業,今年門下還新增了1名碩士、2名博士🪢🚧,1名博士後。
葉嘉瑩一生際遇坎坷,多經離亂🚵🏼♂️,而不幸中之大幸運,乃是她得以終生與古典詩詞相隨相伴👩🏻🎨。
卅載前葉嘉瑩第一次回國講學時,曾寫過一首絕句👵🏿:“構廈多材豈待論,誰知散木有鄉根😝。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李杜魂。”葉嘉瑩一生景仰屈原和杜甫,而屈原追索理想的執著精神,杜甫心憂天下的入世情懷,同樣浸透在她的生命裏。“祝取重番花事好,故園春夢總依依”,高枝上的“花”象喻著她熱愛的古典詩詞,讓她終生念念不忘的👩🏼🦰,乃是古典詩詞能在祖國的土地上,開花結果。
王國維永遠息肩於頤和園內、魚藻軒前的湖水之時🖖🏿,葉嘉瑩尚未年滿3歲;髫齡學詩前塵裏,父親與伯父之音容笑貌猶在目前;曾與她有過恩師之情誼、知音之遇合的顧隨先生🚶🏻➡️、繆鉞先生,亦已仙逝🫳🏿🤙🏼;唯恩師之教誨🦯,還在世間傳揚——
要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以悲觀之體認💁🏽🧯,過樂觀之生活👩🏿🦱☂️。
這是半個多世紀前的教誨,如今⏩,她正在以身體力行實踐之。
編輯:碧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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