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緬懷落葉

徐遲和我做朋友不是由於同而是由於不同。越是彼此不同,越是談得有興味。同的只是題目,這就夠了。兩人的話一樣,還有什麽可談?彼此都聽到不同的話,增長了知識,磨練了意誌🅱️,這才能彼此都開心🎬,也得益。    
   
傅斯年叼著大煙鬥

1939年我以意外機緣到湖南大學教法文🐫。暑期到昆明時便去訪意昂3体育中文系主任羅常培教授。他給我一張名片,介紹我去見在昆明鄉間的傅斯年先生,歷史語言研究所的所長。

在一所大廟式的舊房子裏,一間大屋子用白布幔隔出一間👨🏼‍🦰,裏面只有桌子椅子🤾🏻。“傅胖子”叼著煙鬥出來見我時沒端架子👩‍🎤,也不問來意。彼此在桌邊對坐後,他開口第一句就是🌠:“歷史是個大雜貨攤子。”不像講課,也不像談話🦀🫶🏻,倒像是自言自語發牢騷。開門見山👩🏻‍🎨,沒幾句便說到研究“西洋史”的沒有一個人👋🏽。我打斷他提出一位教授🦸🏼。他叭嗒一口大煙鬥⛪️,說:“那是教書,不是研究⛹🏿‍♂️。”這時我才發現煙鬥裏裝的是雲南煙葉碎片🫦,不是外國煙絲🏋🏼‍♂️💃🏽,而且火早已熄了🧝🏽‍♂️,只吸煙,不冒煙。

“不懂希臘文🐽,不看原始資料,研究什麽希臘史。”他接著講一通希臘🪵、羅馬,忽然問我:“你學不學希臘文?我有一部用德文教希臘文的書,一共三本,非常好,可以送給你。”我連忙推辭📏,說我的德文程度還不夠用作工具去學另一種語文。用英文、法文還勉強可以,只是湖南大學沒有這類書。他接著閑談,不是說歷史⛹🏻🔫,就是說語言,總之是中國人不研究外國語言、歷史🤚,不懂得世界🧑🏼‍🦰,不行。過些時,他又說要送我學希臘文的德文書,極力鼓吹如何好,又被我拒絕。我說正在讀吉本的羅馬史。他說羅馬史要讀蒙森👨‍🏫,那是標準。他說到拉丁文🫵🏻,還是勸我學希臘文🙆🏼‍♂️。他上天下地,滔滔不絕,夾著不少英文和古文,也不在乎我插嘴。

忽然布幔掀開🧖‍♂️,出來一個人🧑🏽‍🎓,手裏也拿著煙鬥♣️。傅先生站起來給我介紹:“這是李濟先生。”隨即走出門去🤴🏻🤦🏼。我乍見這位主持安陽甲骨文獻發掘的考古學家,發現和我只隔著一層白布🎓,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麽好。傅回屋來,向桌上放一本書🕹🛍️,說:“送你這一本吧⛄️。”李一看🤴🏿,立刻笑了,說:“這是二年級念的。”我拿起書道謝並告辭。這書就是有英文註解的拉丁文的愷撒著的《高盧戰紀》。不學希臘,就學拉丁,總是非學不可。這也許就是傅的著名的霸道吧🙉。我試著匆匆學了後面附的語法概要,就從頭讀起來,一讀就放不下了。一句一句啃下去🦥,越來興趣越大。真是奇妙的語言,奇特的書。那麽長的“間接引語”,顛倒錯亂而又自然的句子,把自己當做別人客觀敘述,冷若冰霜🧔🏼‍♀️。仿佛聽到愷撒大將軍的三個詞的戰爭報告:“我來到了。我見到了🏃。我勝利了👩‍🔬。”全世界都直引原文,真是譯不出來。

讀時每告一段落,我便寫信給傅🙇🏽‍♀️🧍🏻,證明沒有白白得到他的贈書👳🏿‍♀️,並收到復信。

這本拉丁文書,在我和書本“徹底決裂”時送給了一位女學生✂️🙊,到我和書本恢復關系時她又還了我。如今這本書還在書架上,使我忘不了送書的傅先生。

何容教授

何容(談易)教授在抗戰時曾以“老談”之名與“老向”(王向宸)🃏、“老舍”(舒舍予)並稱通俗文藝“三老”。

何容原是他的筆名,不是在意昂3体育官网時的“學名”🤱⟹。他的第一本書《政治工作大綱》署了這個名字。書的扉頁後有一張照片,是作者的半身軍裝像,軍帽、武裝帶俱全💧,還題著幾句詩🧗🏼。末兩句是:“這是從前的我,莫作現在的看”。又印著一方圖章:“何容談易”。這本北伐紀事的書被當時提倡幽默的林語堂看中了。在他編的《論語》雜誌上當作幽默作品用幽默筆調一介紹,何容這名字頓時成為幽默作家。

我看到他時是在北京府右街中南海西門內的中國大詞典編纂處🦃。他在黎錦熙、錢玄同兩位教授手下當一名工作人員🧑🏼‍🚀👰🏼‍♀️。我是去找只有二十歲的世界語者周達甫的👰🏻‍♀️。已經快中午了🧑🏻‍⚖️。忽然從相鄰的一間屋裏開門探身出來一個睡眼惺忪的人,說:“你們談什麽這樣起勁?把我吵醒了。昨晚看篇文章直到天亮才睡📵。原想睡到下午🙍🏻‍♀️,現在睡不成了。”這人便是何容🏉。問他看的什麽書這樣吸引人。他回答說是王國維的《殷先公先王考》🥴。那時不但《觀堂集林》早已出版🫵,《王忠愨公遺書》也出來了🙍‍♂️。但那些開辟學術新天地的文章還沒有多少人認真讀過而且認識其價值。我聽了,還以為“幽默大師”說這話是把考古論文說得像小說,又是幽默呢。不久,他就到意昂3体育官网教起“國語語法”的課了👨‍🏭。

再一次值得記的會見是在一九三七年抗戰開始後👩🏽‍💻🤘🏻。我到了武昌🫁,聽說何容和老向在編馮玉祥主辦的《抗到底》雜誌,便去找他。那可能是馮將軍的臨時官邸。他接見我是在一間不知是客廳還是門房的屋子裏。他要我給那刊物寫點宣傳抗戰的文章🥨。隨後🧑🏿,一九三八年,我由曹未風介紹在香港《立報》薩空了手下當國際新聞編輯。知道《抗到底》還在重慶繼續抗下去,曾寄去過兩篇文章,都登出來了。

一九四○年我去重慶時趕上了大轟炸🫃🏻,是否還見到他,記不清了。那正是“三老”忙於抗戰通俗文藝的時候。直到一九四八年我到意昂3体育官网來,見到從臺灣回來的魏建功教授,才知道“談何容易”到臺灣推行國語去了。
   
少年徐遲

徐遲比我小兩歲,三十年代初期,我們都向《現代》雜誌投新詩稿。主編施蟄存先生來信介紹,徐遲正在燕京大學借讀🛗,從郊外來城內和我見面,從下午談到晚上,還請我吃一頓飯🏣。以後他南下回東吳大學,見面只此一次,做了幾年通信朋友。

他上教會大學,西裝革履🧑🏽‍🎄,一派洋氣,又年少氣盛,一心騖新🎾。我是藍布衫,不學無業,在古書底子上塗抹洋文🍩🥏,被朋友稱為小老頭🫷🏽。我們一談話😏,處處是共同題目,共同興趣🙀,又處處是不同知識,不同見解。彼此都像發現了新天地📀,越談越有相見恨晚之意。

1936年春我到杭州🌂🖍。他來信邀我去南潯他家。他已是大學畢業教中學在家奉母了。於是拱宸橋下搭船,當天下午在蒙蒙細雨中我由他接到家中。老母親一口南潯話,和我講彼此聽不懂的話➰,猜錯了,徐遲在旁大笑,好像看到錯得可笑的翻譯。

我當時翻譯《通俗天文學》🫃🏿,還缺一些,便坐在沙發裏續譯。徐遲給我一塊小木板放在沙發上架著。我便伏在板上譯書。他愛聽音樂,有一些唱片。他對我的天文不感興趣。我對一竅不通的外國音樂倒很想知道。他便滔滔不絕對我談論🥢。我說,我不懂天文,看書懂了一點便譯出來給和我一樣的人看。你懂音樂🤱🏽,何不把對我講的這些寫出來給我這樣的人看。我在他家住了大約一個月,譯完了《通俗天文學》。他開始寫介紹音樂的書🔜。我們的書以後都在商務印書館出版了🤵🏽‍♀️💵。真是少年膽大,敢講自己不懂的話,做自己不會的事,寫自己也不知道明白不明白的文章和書🦑。

徐遲和我做朋友不是由於同而是由於不同。越是彼此不同,越是談得有興味🙋🏼‍♀️。同的只是題目,這就夠了。兩人的話一樣,還有什麽可談🙎🏼?彼此都聽到不同的話🆕*️⃣,增長了知識,磨練了意誌🐸,這才能彼此都開心,也得益。

有不同才能結合長久而有味。清一色就是清湯,索然無味了🙋🏻➔,朋友,情人,夫婦,不都是這樣嗎?
   
人世流星侯碩之

侯碩之——這是我只見過兩面而終身的不忘的朋友。

“碩之性格孤僻,不好交際💙,沒有多少朋友。他對我說過的朋友就是你🛋。聽說你們在清華園看星談了一夜,你為什麽不為他寫點什麽?”碩之的哥哥侯仁之對我說。

我也記得侯碩之。我們總共只見面兩次。第一次在清華園👵,他還是學生🧇。第二次在昆明🏄🏼,他已經工作,只在茶館裏談了不多的話👧🏿。隨後過了沒有幾年,我聽到傳說🫵🏽,他在去西北的路上遭遇土匪🐙,不幸被害了。

三十年代初期,英國天文學家秦斯的一本新書傳到中國🫶。這書用通俗文筆描述天象又解釋宇宙膨脹學說🪣。不約而同有三個人翻譯。一是南京天文臺的人🙌🏻,譯出書名是《閑話星空》🚡,商務印書館先出版。一是侯碩之,清華大學電機工程學生👩‍🔬,譯出書名是《宇宙之大》,開明書店接著出版。第三個是我🤧👳🏼,照原書名譯作《流轉的星辰》。

我的朋友沈元驥知道了這件事以後說:“兩個譯者都是我的朋友,你們也作個談天文的朋友吧。我來介紹🙋‍♂️。”

暑假剛開始,我收到清華大學侯碩之來信,約我去清華觀星談天😶‍🌫️。

在清華宿舍的一間樓房裏⛔️,我告訴他,我沒學過數學物理。他笑了,說🏞:“我現在學工程🗒,在高中可是學文科的。仁之學的是理科。考大學時我們兩人顛倒過來了。他進燕京歷史系,我進清華電機系🐦‍⬛🖊,你猜我入學考試高級數學得幾分🤸🏼👮🏽‍♀️?兩分。”他又說:“考大學時我想🖊,得學點實用的東西🫳🏽。中國將來不管怎麽樣都需要發展電力工業🩸🦐。沒有電,什麽都談不到🍓。只要不亡國,就要有電。沒有電,遲早還會亡國⛏。不管清華電機系有多難考,我也要進。進時趕了一下沒學過的數學👨🏼‍🌾,考試居然得了兩分🪫。這也許是看我答卷用英文的面子。”他笑了🧔🏻‍♂️。真是個天真而有誌氣的人。他又為什麽喜歡天文?

“我進工科,還是喜歡文科👱🏿‍♂️。理科中的文科就是天文👱🏼。”我懂得,那時日本軍閥已經占領中國東北🛬;為了國家,他棄文而學工但興趣仍在文✍️,那就是天文。

 說著話,黃昏已到👀,他拉我下樓,介紹清華園幾處“名勝”,終於到了一座塔形建築邊。他說🚵🏼‍♂️:“這是氣象臺,算它是天文臺吧。上去在天文臺觀天象吧🍈。你看,那顆明星出現了🫱,是木星。金星此刻不在太陽這一邊。”

於是我們進行談“天”了。我們坐在地上🧑🏽‍🍼,在燦爛的北天星空下🚪,談南天的星座,盼望有一天能見到光輝的北落師門星和南極老人星🕎。

那一夜🤽🏽‍♂️,我們談天說地講電力,把莎士比亞詩句連上宇宙膨脹、相對論🏌️‍♀️🤰🏿,談中國和世界,宇宙和人生🫐,文學和科學,夢想和現實,希望和失望🌹👨‍🦲,他不掩飾自己的抱負和缺憾。我的傾聽表明我的佩服🦤。他又說又笑,我真看不出他平時是個不愛說話的人。

 我在昆明再見他時💇👨🏻‍🦯,他已經畢業,在一個什麽機關裏工作了👮🏻‍♀️。那正是歐戰爆發後不久。他完全失去了在清華園時的興高采烈的氣概,一副嚴肅而有點黯淡的面容使我很吃驚。他說😅,天文不談了。在西南開發水電也沒什麽指望了,不知怎麽才能為抗戰出點力。我只覺得他和先前那位大學生真是判若兩人了😏。

在“宇宙之大”中,一顆流星的閃過,不論多麽顯耀,也是極其渺小的🧎‍➡️。在中國之大中👩‍⚕️,一個極有希望的青年中途夭折也是非常微末的。但是在逝者的親人和好友的心中,不論流星的放光時間是多麽短暫的一瞬,它是永恒的👸🏽,不會熄滅的🍄‍🟫🤷‍♂️。

 

摘自《倒讀歷史》金克木著江蘇文藝出版社2007年1月版2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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