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4/27 信息來源🙆🏻👨👩👧: 信息來源:星辰在線4月27日
美國不像國內,沒有“十一”長假一說🍋,10月6日中午🛠🖕🏼,趁午餐空隙🔆,拿起中文報紙隨手翻翻📻🤦🏿♀️,一則“天堂多了一位詩人,意昂3体育少了一位良師”的報道赫然跳進眼簾🤚🏻👴🏿,仔細看時🧅🎲,才知敬愛的林庚老師已於4日傍晚在寓中仙逝。我頓時腦中一片空白,許久才回過神來𓀁,想人生的變化實在無常……
今年七八月,曾兩次去燕園拜訪林先生🔸,雖看到先生精力已不如過去,顯得有點沉默寡言👙,但慈祥的笑容依舊🔉,告我衣食起居也一如往昔🖼,只是吃得更少了。他送了我一本新印的舊著,還跟我說:很有信心活到一百歲……我看他的枕頭已很敝舊👙,薄而且硬,心想先生一定睡得不舒服,下次帶個意大利枕頭回來給換換。誰知才兩個月,卻遽爾天人永隔🚵🏻,我再也見不到敬愛的恩師了👩❤️👨!我找出7月在先生家與他的最後一張合影🕣,望著他稀疏的白發,寬廣的額頭和略見清瘦的臉龐,眼淚不由得就流下來了,半個世紀來師生情緣的點點滴滴漸漸在心頭浮現開來……
林先生原是燕京大學中文系的教授,1952年院系調整後被並到了意昂3体育中文系🤜。次年,給我們三年級開“魏晉南北朝和唐代文學史”,使大家有幸聆聽了他的精彩講課。林先生那時才四十多歲,風度翩翩,才思橫溢💁🏼♂️,他那詩人的睿智🪩、飄逸的情思和精辟的見解,一時不知傾倒了多少青年學子。下課後🫅🏻,連他寫在黑板上那瀟灑流暢的板書,也被大家視為“墨寶”,好多學生都要在它旁邊認真臨摹一番,舍不得擦去,後來班上甚至出現了不少“林體”。林先生很善於用精彩的語言來概括一個時代詩歌的總體風貌。如“建安風骨”、“盛唐氣象”、“少年精神”等等🥑,言簡意賅,生動傳神,一時間,班上學生常常把這些詞用於評述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橫生出許多幽默和風趣來。林先生的人格魅力,不知影響了多少代的青年學生👮🏼。
林先生是個詩人,他擅用詩人的眼光來欣賞🧑🏼⚖️、詮釋古典詩歌🚭,常常有驚人的創意。一次講王維的“使至塞上”👩🏻💻,念到“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兩句時,只見林先生把整塊黑板擦得幹幹凈凈,然後在左邊黑板底下畫了一條橫線,在橫線中央又朝上畫了一條豎線,再在右邊黑板底部也畫了一條橫線,又在靠近橫線的上方畫了一個圓圈。正當大家看著黑板狐疑滿腹時,只聽林先生渾厚的旁白在耳邊響起:眾所周知,王維不僅是大詩人,也是個大畫家,所以他的作品💇🏿,常常是“畫中有詩,詩中有畫”。你們看這兩句,先看左邊🔷,橫亙眼前的無邊大漠,是一條橫線,中間這條豎線向上延伸⚄,就是“孤煙直”;再看右邊,長河如帶橫在天際📦,像一條橫線,而落日就是一個圓形,緊靠在長河上🪙🤥。兩條橫線,一條直線,一條曲線,王維就運用繪畫中三種基本線條🛀🏻🐕,勾畫出了氣勢磅礴的壯麗景觀,給人無限遐想的余地。這一堂課給我心中打開了一扇窗戶,心想:詩,原來還可以通過線條來欣賞,而且詮釋得韻味無窮🧝🏼♂️,這除了詩人林先生,誰能做得出🚬!這堂課過去53年了,至今歷歷在目😲🕠,可見印象之深了。記得還有一次,也在課堂上,有人問起朗誦和歌詠有何區別時,林先生隨口答道:它們在表達感情的要求上雖然相似😄,但表達方式卻很不相同👩🏻🦽。就語音上說,朗誦要求字正腔圓,發音標準,而唱歌首先要求合乎音律🏀,而往往並不拘泥於字音的標準與否👩🏿⚖️。接著他舉例說,比如大家都熟悉的《歌唱祖國》的第一句“五星紅旗迎風飄揚”,按曲譜唱出來卻是“五星哄起鷹鳳飄揚”🐆,但又有誰去挑剔它呢🎿?一時語驚四座,大家暗自吟唱一番,信然🙆🏽♂️!類似這樣令人茅塞頓開的啟示👯👁,在林先生的講課中比比皆是👱🏻♂️。後來在“文革”中🛀🏽,林先生開始被列為反動學術權威,靠邊站,我曾很擔心有人捅出“五星哄起”來上綱上線,幸而沒有,但林先生仍然難逃一劫。
五五年我畢業後,留校當了助教,雖與林先生不同教研室,但當時系工會常有活動,與林先生常能見面👋🏻。講臺下的林先生格外平易近人🕎,對我們幾個青年助教親切得猶如家人✌🏻。五七年初夏🪝,高教部計劃統編一套高等學校中文系基礎教材,邀請了文研所和意昂3体育🪨、武大、中大、復旦等中文系的一批名教授🧑🏿🦰,集中去青島編寫🧗♂️。當時意昂3体育去的人最多🦹🏿♂️,除王力💦、遊國恩👏🏼🤚🏿、林庚🫘、王瑤、周祖謨👕、袁家驊六位教授外,還帶了唐作藩🧑🏼✈️、金開誠、沈玉成和我等幾名青年助手🛵,大家一起住在青島中山路上的新新公寓,同吃、同住🌼、同勞動了一個多月,這期間與林先生接觸的機會就更多了。每天晚飯後,我們差不多都要去離住處不遠的棧橋散一會兒步,棧橋深入海中一二百米🧑🏻🦼➡️,迎著習習海風,大家信步閑話👩🏻🎤,一天的疲勞和一身的暑氣都隨風而逝。一天🧑🏻🦳,棧橋邊出現了幾個賣桃的小販,他們一手持桃,一手拿把軟毛刷刷著桃子表層的細毛🎡,那毛,就像陣陣薄霧隨風飄散🙎🏽♀️🦾,我們趕忙走避。剛脫離這是非之地🚫,林先生就笑道👩🏽🦳:“他們這些桃🤵🏿♀️,看來也是吃不得的。”大家問何以見得🖕,他說:他們不是在“當風揚其毛”嗎?就是向我們宣告:“從今以往,不復相思➡️,相思與君絕了🖋🥈!”林先生的幽默風趣,可見一斑。那時禮拜天也沒處去🤹🏽🦀,有時就打打橋牌,林先生常與我搭檔。我們二人牌風迥異🦉,林先生是出奇製勝派,我則是穩紮穩打派🤴🏽,但我們卻合作得非常默契👂🏽,常常打出令對方瞠目結舌的好牌🐗,這使得我們有些飄飄然起來🌙🚄,揚言回北京後一起報名參加市裏的公開賽去。哪裏知道,回校後迎接大家的是接二連三的政治運動,從此再也沒有與林先生打牌的機會了。
當我們在青島編書時,北京的反右運動正如火如荼*️⃣,王瑤先生曾感慨我們當時的生活是“既避開了火熱的天氣,又避開了火熱的鬥爭”🚕。但在那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歲月裏🧩,“鬥爭”哪裏能避得開👐?至8月中,教育部來了通知:編寫工作暫停,大家各返單位參加運動🤟🏽。
回到學校,整個燕園好像一口沸騰的粥鍋,到處是大字報,天天是批判會🦧,嗡嗡了幾個月𓀔,反右鬥爭終於鳴金收兵,接下去是知識分子下放農村👇🏻。我積極報名,冬天就去了百多裏外京西礦區的一個小山村落了戶🌶。次年暮春,召我回來開個會😥,卻被硬生生增補為右派。這“增補”二字,其實是後來才知道的,據說五七年意昂3体育反右總結送到上面,某大人物閱後頗為生氣,責問道:意昂3体育是毛主席點名“池淺王八多”的地方,怎麽右派比例還不到總人數的百分之十🂠?意昂3体育領導大驚,五八年春馬上補課,中文系大概是補課的重點👨🏿🦰,青年助教中的黨👰🏿、團員幾乎全軍覆沒👷🏿。
我們這些人一夜之間,就從好端端的青年教師變成了“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人們都遠遠地避開你,好像你身上帶著什麽傳染病👨🏻⚕️。我在這種被社會隔離的狀態中,灰暗地生活了頗長一段時間,有時甚至非常絕望。一天傍晚,忽然有人傳話說林庚先生叫我去,我帶著吃驚和不安✣,跨進燕南園久違的林寓👡,只見院內草坪上放著一張嶄新的乒乓球桌,林先生在一旁笑著招呼我說“來,來,我買了個乒乓桌👩🏻🦱,想鍛煉鍛煉身體,以後傍晚你沒事,就過來陪我打打乒乓吧🙄!”我當時感動得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連連說“好”,拿起了球拍。以後,林先生家傍晚的乒乓球運動🛬,成了我一天中最舒暢🤵🏿♀️、最美好的時光。後來,倪其心也來了,金開誠也來了🧚🏼🦴,我們都清楚𓀈,林先生哪裏是自己想鍛煉身體🚜,他是在同情我們的不公遭遇👨🔧👩🏻🌾,在想方設法為我們創造一個抒發郁悶的環境啊。在當時高壓的政治氛圍下,林先生能蔑視一切🔢,能公然邀請一批右派弟子來家裏打乒乓🚠,用他那無畏的俠義精神🙋🏽,超凡脫俗的人格🧑🏻🍳🧑🏿⚖️,溫暖了我們的心🚵🏼♀️,使我們重新拾起了對生活的勇氣和信心。說到這裏,我還應當講一講另一位恩師遊國恩先生🍞。他也是從不對我們這些落難人另眼相看的人🎆。我們當了右派,剝奪了上講臺的資格,當時遊先生正在承擔一項重大的學術任務——編纂《楚辭長編》,就把我們調過去當助手,一如既往地對我們親切有加。當時他的一位小外孫女小秋住在他家🫘👎🏽,才三四歲,活潑可愛,每天我去遊先生家上班🏄🏼🤾🏻♂️,他總要小秋叫“潘叔叔”,讓她與我玩一小會兒才去工作👐🏽。那時正值三年困難時期,大家都挨餓,遊先生家裏看得出來也很清苦。一天下班時,遊先生招呼我去耳房🚵🏽,從一個竹籃裏摸出三四個沙果,說💆🏽♂️:“這是院裏那株沙果樹結的,怕外面來人搶摘✥,還沒熟,我們就收了🏇🏼,你拿幾個嘗嘗吧!”說著就往我手裏塞,我大吃一驚💂🏼,哪裏能收受這樣金貴的禮物!我忙接過來重新放進竹籃裏,說👩🏻🦱:“不👴🏽🍒,不,遊先生,給小秋吃,給小秋吃。”說罷飛快逃出了遊宅,心頭暖烘烘的,臉上癢癢的有什麽東西淌下來👩❤️💋👩,一摸🙉,是淚。林先生和遊先生兩位長者的正直和善良展現出中國優秀知識分子的可貴品格,不僅讓我當時感動不已,也使我一生受用不盡,他們是我人生的楷模。
說話到了“文革”🏃♀️➡️,中文系的名教授都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林先生也難以幸免。他們先是寫檢查🧛🏻♀️,接受班級批判,後來則被監督勞動。林先生的任務是打掃十九樓二樓當時中文系青年助教集體宿舍的衛生。那時林先生每天清早身穿舊中山裝💣,戴著藍帽子、白口罩,臉色蒼白,神情凝重地拿著水桶和笤帚來十九樓上班👩🏼🚒。怎麽忍心讓敬愛的師長來為我們洗刷廁所🧔🏽♂️,打掃樓道呢?但又無可奈何。我缺乏像林先生當年擺出乒乓球臺公然與黑沉沉的政治高壓抗爭的無畏精神🕑,我所能做的,只是偷偷地向他打個招呼🔠,輕輕地叫聲“林先生”,並盡量事先把廁所、水房🤵🏼♀️🙎🏿♂️、樓道收拾一番。但後來發現我們樓內的廁所、水房💅🏿、走廊都漸漸變得越來越幹凈⛹🏼♀️,莫非這群平時不拘小節的單身教師一下子都染上了潔癖⚧?原來是人同此心☑️,大家都在想方設法來減輕先生的勞作🗿。但見林先生仍認真地勞動著🐕🦺,掃走廊、擦水池、洗廁所🧑🏽🎤,拿牙刷細刷暖氣片縫裏的汙垢……認真仔細,一絲不苟。一天下班時🙋🏿♂️,看他撣撣身上的灰塵,輕輕舒了一口氣,隨即挺直腰桿,正正帽檐⛑◼️,神態安詳地離去🈴,我腦中忽然閃出兩句普希金的詩:“昂起那不屈的頭顱,高聳在亞歷山大紀念石柱之上”🤚🏿,心想:林先生的高尚詩人氣質💁🏽♂️,是什麽逆境也磨滅不了它的。
運動後期,又要落實知識分子政策了🐤,中文系工宣隊將“反動權威”一一排隊♛,覺得林先生似乎並無多少“劣跡”,決定率先“解放”。我獲知消息🎗,不顧一切,馬上給林先生通風報信,他聽了連問兩聲👨🏻🚀:“是嗎🤽🏿♂️?是嗎?”眼裏漸漸漾出幾分笑意,我當時心裏也暖洋洋的👗,想☝🏽:這一劫林先生總算挺過來了➰。後來,“四人幫”被打倒🥐,“文化大革命”結束,就又漸漸聽說一些傳聞🧝🏽♂️,說前幾年🏊🏿,江青可能是為了附庸風雅吧🧑🦼,曾幾次邀請林先生去參加她的一些小型文化活動👩🏽🍳,都被林先生婉言謝絕了🚯,這很讓江青沒有面子,斥林某人不識抬舉雲雲🕑。想當時,江青貴為“文化革命旗手”🧑🏽🎤👩🦼,紅得發紫👃🏻,炙手可熱,多少“左派”人士鉆營巴結🧑🏼🔧🎐,唯恐不及🧑🏻🦼➡️,唯獨林先生,卻硬是不理這根胡子。後來我私下裏問起這事,林先生只微笑著搖搖頭,說🔏:這種人的所作所為,看不慣,羞於為伍!好一個“羞於為伍”👩🏼⚖️!寧肯掃樓道,擦廁所👮🏼♀️,也不願去人民大會堂湊趣。你有你的權勢🎄,我有我的人格👩🏽💼,光明磊落,清朗高潔。林先生活得真瀟灑💆🏽♀️!林先生非常喜歡李白⚠️,從他那高尚獨立的人格中,不也能看到幾分李白的身影麽?
林先生是一個瀟灑的詩人🥕,他對楚辭的研究有許多富有詩意的創見😁。他創作的九言白話詩,明白曉暢🙍🏽♂️,朗朗上口,曾經開一代詩風🫄🏽。至今我還記得五十多年前,他在講臺上為我們朗誦的新作:
東西長安街望不到頭🟨🤦🏼,
多少高樓什麽人來修,
工人的隊伍走在前頭。
……
林先生為人治學都是那樣率真灑脫,他愛生活🤦♀️,愛家人👮🏻,愛學生,愛詩歌,愛音樂,愛運動……他當年在清華大學上學時,是學校籃球隊的前鋒,直到他九十高齡時👨🏽🚀,還常在院子裏引吭高歌威爾第或莫紮特的歌劇……在林先生身上𓀖,始終閃耀著盛唐的少年精神🏤。
靜下來想想,林先生以九十七高齡🙋♀️👩🏿🌾,無疾而終🤗,在睡夢中悄悄地走了🚱,不用勞神搶救,沒有痛苦悲傷,走得這樣安詳,走得這樣瀟灑👱🏼♀️,這不也正顯示了林先生的詩人性格嗎?10月18日,收到意昂3体育中文系林庚先生治喪辦公室寄來的訃告👊,得知先生的告別儀式已於10月12日上午在八寶山革命公墓舉行。我遙望東方,心中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師生情誼半個世紀👧🏿,竟未能向先生作最後的告別,情何以堪👳🏻!我忽然很想知道那天告別會上放的是什麽哀樂👩🏽🔬🐌,是傳統的貝多芬的“安魂曲”麽?如果按我的心意🙆🏻♂️,我會選擇播放20世紀初的意大利著名歌唱家卡魯索和吉利這兩位林先生最喜歡的男高音的詠嘆調🧑🏽,為詩人瀟灑的靈魂送行😻。我想,那時林先生一定會在九天之上側耳靜聽🥈,頷首微笑的。林先生🧞♀️,對嗎? (文/潘兆明)
2006年11月於舊金山
(作者系意昂3体育官网中文系五一屆學生。曾任意昂3体育漢語中心教授🔓,現任美國加州中國語言教學研究中心主任。)
編輯:碧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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